关灯
护眼
字体:

水在时间之下(47)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看着台上的表演,班主大惊,说这、这是玫瑰红?万江亭失声道,是水滴这孩子。她像足了玫瑰红的身法和眼法,却又完全是她自己的一套。班主更惊,说她?她能唱成这样?万江亭说,能! 她在汉口迟早要红。班主说,今晚唱下地,她不就已经红了?没见台下观众的开心样子?万江亭说,这小丫头胆子大,居然敢冒充玫瑰红登台,如果唱砸了呢?她就是死路一条了呀。班主叹道,有这胆子的人,多半都能石破天惊。

水上灯唱完下台,一眼就看到站在台侧的万江亭和班主,吓得她立即站定脚跟,不敢朝前走。水上灯说,班主;万叔,对不起,我看到我姨没有来,就、就……

话未说完,台下有人喊,赵艳容上来! 是哪个唱的?上来报个名头。水上灯吓住了,说这这这,这怎么办?班主说,你说怎么办?上去呀。水上灯伸头望了望台下,有些怕了,说不不不,我不敢。班主说,刚才上去唱,你胆子大,现在倒怕了?

万江亭说,不用怕,我带你上去。我说你应就是了。水上灯说,好的,万叔。

在一派喧嚣声中,万江亭和水上灯上了台。万江亭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要向各位解释一件事,然后再介绍一个人。大家来看玫瑰红的戏,但今天突然狂风暴雨,玫瑰红被堵在对岸,过不了江,她无法登台,我们非常抱歉。这位女子,是玫瑰红的姨侄姑娘,平常学玫瑰红也学得有几分功夫,所以她顶替她姨上台表演了一场。大家说,她的表演如何?台下便嘈杂地叫了起来:太好了! 到底是嫡传,不一样! 又有人叫道,她是小玫瑰红。突然间,叫小玫瑰红的人多了起来,一会儿,竟成整齐的声音:小玫瑰红! 小玫瑰红!

水上灯慢慢上前走了几步,深深朝观众鞠了一躬,台下静了下来。水上灯说,谢谢各位抬举。不过,我不是小玫瑰红,我也不能叫小玫瑰红。我叫水上灯。这是我进上字科班的时候,万江亭万叔给我起的名字。万叔当时说,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班主立刻决定用这个名字。饮水思源,有了上字科班老师的教,才有了我今天的戏。万叔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想让我像灯一样在台上大放光明,我要让万叔和老师如愿。请在座父老乡亲叫小女子为水上灯。说罢,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掌声便哄然而起。依然有人喝彩,好! 水上灯! 好!

万江亭不觉诧异地望着水上灯。水上灯低声道,万叔,我们可以下了吗?万江亭说,可以了。

这天晚上的最后一折戏是《凤仪亭》。万江亭演的吕布,而水上灯演的貂婵。两人从来没有对过戏,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戏演完,台下掌声雷动,连班主和剧场管事都兴奋得拚命鼓掌。万江亭说,水滴,从没见你演,你怎么跟我配合得这么好?水上灯说,万叔,我看都看熟了。你说我已经看了多少场了?我梦里都想跟万叔搭戏,平素常揣摸你的戏路。万叔,今天终于实现梦想了,我好开心。万江亭淡淡一笑,说开心就好。剧场管事说,水上灯今天救场救得好。班主亦说,今天我得封给你包银。水上灯,做好事有好命。你已经红了。往后你就来我班里跟你万叔一起演好了。水上灯说,不,我要听我干爹的,他说行我才能唱。万江亭说,班主,莫为难她。她还小,有事要跟余老板商量商量才是。

次日清早的报纸,全都在说水上灯。有标题拟为:一盏水上灯,明光照戏台。又有标题拟的是:明艳照人水上灯。更有甚者,说水上灯是将来的玫瑰红,所不同的是,玫瑰红只是红而已,而水上灯却会大放光明。最刻薄的是《罗宾汉》报,早先对玫瑰红即将嫁人豪门便颇有微词,这一刻便以通栏大标题说:水上漂来一盏灯,玫瑰从此红不再。

余天啸次日去六渡桥跟朋友喝茶,听到戏迷们说起水上灯像说一个传奇故事。且说水上灯有今天,完全是余天啸带出来的。余天啸有大恩于她。余天啸拿了报纸看半天,却因不识字,什么也看不明白。于是问人,问了半天,方知就里。心下明白,水上灯不小心把自己闯红了。便感到十分高兴,喝茶间吹道,这个小伢,硬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当初我救她,也是鬼使神差。你看,我又不认识她,却为她花了一大笔钱。硬是说不出个名堂,就只想救她。这一下好,救了个名角出来了。茶客们便打趣道,余老板以往说女人演戏是妲己,是来败汉剧江山的。这一下,自己给汉口戏台搞了个大妲已出来。余天啸便哈哈大笑。

这天余天啸回去得早,进门就喊水上灯。水上灯已出门买了菜回家,正在厨房帮忙。见余天啸叫,以为还要喝茶,连忙跑去端壶。

余天啸说,从今天起,你不用打杂了。买菜泡茶,我换人来做。你跟我到戏班正经演戏去。水上灯兴奋地跳了起来,说真的?我真的可以跟干爹一起去演戏?余天啸说,你红都红了,还不出去演?过不几天,蛮多人都会点着要看你的戏哩。水上灯有点不太相信,说,不会吧?哪有这么快?余天啸说,没得关系,还有我。你往后跟着我搭几出戏。不消一年,我保你红遍汉口。

水上灯扑通一下跪在余天啸面前。水上灯说,我能有今天,全是干爹的恩情。我最大愿望就是跟干爹同台演戏。红不红我都不在乎,能跟干爹一起演戏,我这辈子真是够了。

余天啸拉她站起,大笑着说,演是肯定要跟我演,红也是要红的。这是你的命。不过,往后,还得勤跟徐老师学戏。老话说,艺多不压身。文戏武戏都要拿得起,青衣花旦行行做得足,你若不红,天理不容。水上灯响亮地答说,我晓得了。我一定好生学。不过,干爹的茶还是我来泡。余天啸说,好好好。等戏迷骂我用名角来泡茶的时候,你就莫泡了。免得我茶喝得不舒服。水上灯亦笑,说他们要晓得,干爹就像我自己的亲爹一样,就不得骂了。余天啸满意道,这话说得好。干爹听了心里很舒坦。

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早上才停。玫瑰红清早过了江,家都没回,立马去跟班主解释。结果班主尚在睡觉。玫瑰红又找到庆胜班管事,说她想晓得有没有戏迷砸台子,需不需要她赔。管事说,没得事,戏迷个个都看得蛮高兴。玫瑰红有些奇怪,说这样呀。换了戏?管事说,你那个姨侄姑娘救了场。她唱得真叫是好。戏迷都看疯了。玫瑰红大惊,说什么?哪个救的场?管事说,你那个姨侄姑娘呀?叫……水上灯。本来想叫她小玫瑰红,她不肯,说自己原是上字科班的,艺名叫水上灯。不能忘本。玫瑰红说,真的?她能唱下来?管事说,莫说你想不到,班主也想不到。我都看傻了眼。这个伢从昨夜起,必定是红了的。不信去看今天的报纸,条条消息怕都是在写她。完全是天上掉下个名角来。玫瑰红说,报纸上说些什么?管事说,什么都说。也有说,玫瑰红要嫁了,迟早不会演了,这个伢的出台,正好接上气。

玫瑰红不等管事说完,掉头而去。在路上,她买了一堆报纸,一口气冲到肖锦富处,把报纸朝肖锦富面前一甩,一句话没说出,泪便流得满脸。肖锦富不明就里,拿了报纸,细细一看,才发现,昨夜一场大雨,打落一枝玫瑰红,却开出一盏水上灯。

肖锦富说,哎呀,这不是什么大事吧?你过不几天就要出嫁,干脆退出舞台,轻轻松松当阔太太,不比她强?何必自己再去受累。再说了,你成天跟那个姓万的搭戏,我还不放心哩。玫瑰红说,呸,我都这样对他了,他恨我还来不及,你有什么不放心。我还不放心你,哪天又勾搭一个小妖精回来,让我吃不消。肖锦富笑道,好好好,这话我爱听。这说明你在吃醋。

上一篇:夏日的白花 下一篇:亿万宝宝黑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