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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53)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红喜人大惊,他望着水文,仿佛想起那个惊恐的片刻。想起鲜血四溅的场景。突然间他浑身颤抖,手脚抽搐,随即人便瘫软。水文说,这十六年来,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要报仇。现在你知道我凭什么了吗?

良久,红喜人才镇定住自己,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赎罪?水文说,你能这么想就好。红喜人说,这件事,折磨了我十六年。经常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你父亲倒下去的样子。想起那个被吓呆的孩子。想起那摊血。我活得非常辛苦。水文说,比你更辛苦的是我们全家。我母亲和姨娘从此守寡。那个吓呆的孩子是我弟弟。他亲眼看到父亲怎么死在血泊之中,那时他才六岁。从那天起,他精神就出了问题,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见血便晕。我作为长子,十六岁挑起全家的重担。还有、还有……水文想起他那个小小的妹妹,想起那只紧抓着他手指头的温软小手。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仇恨堵塞在他的胸口。这一切,都因为眼前这个人而开始。

红喜人心知这份仇恨有多重。他嗫嚅道,你杀了我吧。免得夜夜都有冤魂追找我。为这事我也快被逼得发疯了。你要知道,那时候我也没满二十岁。

水文淡然一笑,说我虽然报仇心切,但你也可以不死。红喜人十分讶异。水文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洪胜同志,你只需要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你可以赎罪,我可以立功。你等于有恩于我。罪和恩,两相抵。从此我与你的过节一笔勾销。死者的心愿莫过于活着的儿孙能飞黄腾达。我父亲泉下有知,定会饶你。从此以后,便不再有冤魂追随你,你尽可以在汉口自由行走。

红喜人低下了头。他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所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告诉你。我说出这些,不是我怕死。只因为我是你们水家的罪人,我必须用这种方式来谢罪。

从下午开始,一直到夜晚,警署的车外加警备司令部的汽车,呼啸着奔波在武汉三镇。军警们绷紧着面孔窜来窜去。他们的声音在街巷中不时乍起。满街的肃杀之气,令人恐怖。次日一早,街头巷尾纷传,昨天抓了很多人,其中还有学生。据说几乎破获地下党全部组织。

水文立了一个大功。不光有巨额的奖金,同时,被提拔为警署副署长。 一个月后,水文兑现承诺,红喜人被放出来。他身上没有了钱,也无处可去。无奈之中,他只有回到他的杂耍班子。陈一大和红乐人红笑人低语了几句,决定收留他。十几年过去了,他的手艺完全丢生,他根本无从参与任何演出。甚至他连笑都不会了。

春天的前夕,水上灯突然听说红喜人被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吓了一跳,跑过去看。在那里,她看到了陈一大,同时还看到了水文兄弟俩。水上灯说,是水家兄弟派人吊死他的吗?陈一大说,不是。然后低声道,可能是地下党。

水上灯在墙上看到五个大字:叛徒的下场!

水武见水上灯,便走过来,咧着嘴笑道,名角来了?看你的朋友么?他死的样子真难看呀,你不觉得吗?水上灯板下面孔,说将来你死的样子一定比他难看一百倍。

第十二章 1937年的爱与痛

春天又来到了汉口。一连下了几天细雨,天放晴时,太阳很亮,看似暖和,其实依然冷嗖嗖着。余天啸领着家人去后湖踏青。回来受了风寒,便病倒,再次引发了哮喘。

水上灯推掉所有演出,表示要全心照顾余天啸。余天啸说,演戏是正事,照顾我虽然应该,但家里还有其他人。你不要误了自己,水上灯说,干爹于我不仅是恩人,也跟我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所以,我照顾干爹,就如同照顾自己的父亲。余天啸便十分感动,说水滴,等我病好,你就跟我搭班吧。我们请徐老师和黄小合老师都过来,商量着排几出好戏,要让这些戏演得全汉口人都追着看。水上灯高兴道,还得要武昌和汉阳的人坐船过来看我和干爹演戏。余天啸说,对,就是这样。

一天,徐江莲来余天啸家。这天并非授课的日子。水上灯正奇怪,却见徐江莲脸色阴暗,眼睛悲伤,便忙问缘故,徐江莲长叹一口气,说我是特来跟你和余老板说一声,周上尚昨晚死了。水上灯惊道,什么病?徐江莲说,梅毒冲顶了。

听此信息,这次余天啸并未高兴,倒是长吁短叹了一番,说十九岁呀,还不晓得怎么做人。徐江莲说,是呀。我看来看去,演戏能红到最后,讲究的已经不是戏,而是人了。人得正,戏才能正。戏正了,便能一直红。

余天啸转向水上灯,说你听到徐老师的话没有?水上灯说,听到了。演戏归根到底,还是讲究做人。余天啸说,正是。致周上尚于死地的是他的人不正。人若不正,不光毁自己的戏,连命都毁得掉。水上灯大声道,干爹,徐老师,我都记住了。

周上尚出殡那天,水上灯也去了。她见齐了上字科班的兄弟姐妹。也见到周班主和黄小合。水上灯跟他们分别磕了一个头,表示歉意。周班主说,你现在红了,依旧用水上灯的艺名,想你也不是个忘本之人。以往的事,由不得你我,就过去了吧。我只拿你是余老板的干女对待。黄小合亦说,你的红,跟周上尚太像,走红的年龄也与他差不多少。看看今天的他,你也要反省。一个戏子,不光要在演戏上下功夫,更要在做人上下功夫。学你的干爹余天啸,你才能红得长久。水上灯说,我晓得了,谢黄老师。

周上尚入土时,他的寡妇妈在坟前哭得瘫软不起。她一字一泪地说,儿呀,我指望你学戏出来,出人头地,耀祖光宗,你却不走正道,由着妖精缠身。你在戏里唱得很清白,你扮的个个都是有品的人,可你自己又怎么这么糊涂呢?你学了他们中的一个,又何至让你老娘落到今天?

一时间,上字科班的同学全都哭了起来。水上灯亦哭得伤心。她想起周上尚走红那一夜的热烈和傲慢,想起自己负气与他以命相赌的过程。水上灯哭道:你不是想要红过余老板吗?既然跟我打了赌,怎么早早就退场认输呢?哭时,又想起自己。想起如果不跟周上尚下这个赌注,恐怕她也不会去给余天啸送伞,而余天啸印象中也不会有她这个人。那么,在她生死之时断断是没人救她一把的。这世间的事情,那样的交错和变幻,如同头上杨花似的漫天飞舞,全无规则和次序。你永远无法知道哪一朵花落在你的头上,为你盛开,而哪一朵花落在你的脚边,被你踩碎。

出殡过后,水上灯与上字科班的几个姐妹在花楼街的楼外楼花园喝茶叙旧。林上花、江上月和卢上燕也都出科,正陆续登台搭戏。水上灯虽然是半道里辍学,却红得最早。水上灯说,因为遭了大罪,所以上天要给我一点补偿。

闲话间,问及石上泉现在如何。林上花便笑。笑完说,石上泉一出科就有人要,他搭了两个班。有一天,要到两个戏园赶场,本来时间也够。可他在演出前跑到老厕游戏场看电影《火烧红莲寺》,连续数十本,他就一直在那里看,结果误了上场。他一看,上场已经误了,下场时间还早,就又接着看。一看又入了迷,把下场也误掉了。一晚上误两场戏,老板一怒之下,摘牌下单,把他扫地出门了。现在他只好在外面搭乡班,唱草台。走时自己说,名角都得要到乡班去滚打一番的。

大家全都笑个不停,立即说起石上泉每早练功迟到的往事。林上花说,他这个人,成天马马虎虎,也该去乡班历练才是。林上花现在福华戏班搭戏。当年水上灯与林上花最是要好。林上花便问水上灯近期怎么很少挂牌演戏。水上灯说,我干爹近日身体不大好,我要尽心照顾他。有时候临时搭个班,多时还是在跟徐老师学戏。江上月说,余老板家有佣人,你已经红了,还不趁热?水上灯说,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的相救,我怕是比周上尚要早死几年。而且我死的时候,连个哭我的人都不会有。林上花说,报恩事大,但也不能耽搁演戏。你正要红遍汉口,这样停下不演,多少戏迷都会伤心死的。福华班主知我跟你是好朋友,托我跟你讲,如果你能到福华来搭戏,他给你的月包银是一百块。江上月和卢上燕都尖叫了起来,一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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