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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58)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回去的路上,余天啸不时咳嗽。天太热了,戏服一套,灯光一开,舞台有如蒸笼。纵是架了两台电扇,依然里外湿透。这一热一湿又一吹,原本哮喘并未完全康复的余天啸似乎又将复发。水上灯慌了,说干爹,如果身子不行,就辞演吧。反正也没收一分钱。余天啸说,这是什么话?这跟钱不钱没得关系。这三天,不管怎么我都是要坚持下来的。水上灯便不再多说。

第二天余天啸演的是另一拿手戏《四进士》。依然是获得满堂喝彩。在汉口,早就有评论说,只有余天啸能将宋士杰演活。在戏迷们疯一样鼓掌和狂喊中,余天啸却因演戏时用情深下力猛,以致心力交瘁。

半夜里余天啸的哮喘发得厉害。水上灯并不知情,她次日大清早赶到余家问安。不料正遇医生前去看诊。医生说,不能再演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消耗,万一出事,没法子交待。水上灯没进门便转至黄小合处,明说了余天啸的情况。黄小合有些为难,说只剩了一天,能不能坚持?要不问问余老板?

水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水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迷是冲我来的,我不去他们会失望。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日。水上灯说,可是、可是……余天啸说,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跟我记住,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流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流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水上灯默然。良久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缠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满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迎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湿毛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内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 “余老板! ”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湿毛巾! 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日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床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满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湿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棍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日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第十三章 走啊,离开汉口吧

好长一段时间,水上灯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伤心和自责令她大病一场。张晋生带了好几个医生去为她看病,医生却都说,没什么,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须时间去治。

医生说得不错。秋天到来的时候,水上灯心里的痛感渐渐平复。她走出屋门,来到江边,看着一地落叶,看着江水东去,心想,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

演戏的旺季开始了。庆胜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灯。说庆胜班自从万老板和玫瑰红离开后,一直有些接不上气来,我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包银没问题,我按玫瑰红当年的数来给。水上灯说,只比她高一块就行。

水上灯复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锋》。演完她坐在镜前卸妆时,想起小时候,她透过这个门缝偷看玫瑰红卸妆的情景。在那里听到了慧如与吉宝的风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时开始。卸妆过半,水上灯不禁扭头去看门缝。令她惊异的是,门口真的有人。水上灯说,谁呀?一个少年捧了一束花进来,说有位先生请我送花给姐姐。水上灯想,这必是张晋生了。

此后一连几天,都有人送花到后台给水上灯。水上灯忍不住问张晋生。张晋生说,我没送花呀。你天天演戏,我若天天送花,岂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进来时,水上灯拉着他问,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说,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戏,他都来看。看完了,最后一个才走。水上灯越发奇怪,便在这天戏演完后,在幕后张望,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纵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水上灯忍不住下台朝他走去。竟是陈仁厚。

陈仁厚叫了声水滴,声音有些哽咽。水上灯心里亦不知缘故地上下翻腾。她呆了半天,方说,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仁厚说,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没办法忘记。水上灯说,我很感谢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来往。陈仁厚说,大水的时候,和你一起在乐园楼上抱头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陈。一席话,令水上灯泪水涟涟。

陈仁厚告诉水上灯,他已经来汉口汉正街谦祥益绸布店当学徒。水上灯脸上便露出几分惊喜。陈仁厚看到了这份惊喜,他想,原来水滴是很愿意我在汉口的。

水上灯一直不明白陈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后来怎么又回到乡下呢?以致他们失去联系。陈仁厚沉吟片刻方说,因为我把学费弄丢了,舅妈很生气,就把我赶回到乡下。水上灯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弄丢学费呢?害得我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你。陈仁厚笑笑,没作回答。

陈仁厚又送了两天的花。张晋生获悉后,知其是水上灯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悦,却又不好多说。水上灯说起陈仁厚时,眼睛放着亮,脸上满是憧憬。张晋生说,你爱上了他?水上灯说,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经到顶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灯没戏,出门逛街。行至中山公园门口,见有学生在演讲,便也踱过去听。却不料看到陈仁厚也站在一个木箱上演讲,秋阳照耀着陈仁厚,因为激愤,他的脸通红通红。他的拳头一直在挥舞,像铁匠打铁一样,有力量亦有节奏。水上灯的内心被他的激情点着。她不禁随着人们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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