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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7)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屋里的自鸣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堂屋立即杂音全无,只剩下这钟声。连一直叽叽呱呱的水武也安静得像只猫,倚在刘金荣腿边,一动不动。钟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分外清亮。菊妈手上的婴儿突然“哇”一声大哭,哭得李翠心里一阵乱跳,她慌忙又从菊妈手上抱过女儿,对菊妈说,我把孩子抱回屋里。菊妈你过去照看一下。

李翠和菊妈正欲抱着孩子走,水文说,翠姨,不要走。让孩子哭好了。李翠停下脚步,她呆望着水文,仿佛想从他脸上看清他是什么意思。水文正欲说话,突然钟声停止。随着钟声的消失,婴儿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屋里又是一阵奇怪的安静。李翠似乎吐出一口气,但心却提得更高了。

水文又开始说话。水文说,我爸惨遭不幸,这是我水家的灾难。但水家的人还得活。我是长子,往后这个家由我来当。今天把家里人都找到这里来,是要宣布一个决定。

所有的人都勾着头仔细听着,不晓得这份决定为着什么,也不晓得决定的事情是否与自己相关。一阵细碎的骚动后,便又静下。

水文说,大家都晓得,翠姨生了一个丫头。大家也都晓得,这丫头落地后,一直哭个不停。我爸为这事,心里烦,才带着小武儿去堤街。有人算过时间,家里的钟响的时候,我爸就在那边出了事。钟声一停,这边的丫头立马不哭,就像刚才一样。今早,爸爸显灵了,告诉我们,我们水家有煞星。为了保证一家老少的安全,我必须把这个煞星清出门户。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李翠下意识地紧紧地抱着女儿。突然她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朝她望着。李翠惊慌失措,说为什么你们都望着我?刘金荣冷笑一声,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手上的孩子就是我们水家的煞星,要不怎么她一来,水家就出这样的惨祸呢?

李翠吓着了,她把手上的女儿抱得更紧。说话也有点词不达义。李翠说,不不不,她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妹妹。她会很乖的。老爷说,他正想要一个女儿。以后,她是水家的千金。水文说,翠姨,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我说过了,我是家长,在水家,我说话算数。是不是煞星,事实在这儿摆着。我不能让水家再出什么灾难。

李翠从椅子上起身,走近水文,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李翠哭道,求求你,大少爷,求求你,大太太,她只是一个婴儿,她不会惹祸的。那灾难是个偶然,跟她没关系。水文说,有没有关系,只有老天知道。事情发生得这么巧,我不能不防。翠姨,我不会逼你,我给你三条路选择。第一,把丫头交给下人,溺死了事;第二,你如果舍不得她死,就叫下人把她送出水家,送得远远的,水家永远不认她,你翠姨还是我水家的姨太太,不误你的吃香喝辣;第三,如果你还是舍不得,你就带走她离开水家,永远不要回来,我们水家既不认你,也不再认你手上的孩子。你再不再嫁以及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水家无关。

李翠听到这话,眼前一阵晕眩,当场哭倒在地。菊妈慌忙忙从她手上抱过孩子,跟着也跪了下来。菊妈说,求求你,大少爷,大太太,舅老爷,这孩子也是老爷的骨肉,不能这么对她呀。刘金荣猛然拍了下桌子,满堂议论立即停止。刘金荣说,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一边去!

水文叱了一声菊妈,说听见大太太的话没有?滚一边去!菊妈面红耳赤,慌张地爬起来,抱起孩子,站到了人后。

李翠没了主意,她趴在地上又朝刘汉宗磕起头来。李翠的头磕得太凶猛,额上立即有了血印。李翠说,求求您舅老爷,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舅老爷刘汉宗说,李翠呀,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事蹊跷得厉害,换了是我家,恐怕我也得这么做呀。没有哪一家人胆敢为了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让全家人天天担心大祸临头,是不是?叫我说,你还是听水文的吧。

李翠便哭得说不出话来。水文说,翠姨,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自己把这事了断。李翠没听水文说完,便晕倒在地。

李翠醒来时,已是在自己的床上。她仿佛是从噩梦中挣扎而出,一睁眼睛,就尖叫着,宝宝,我的宝宝呢?

菊妈正给宝宝喂米汤。听到李翠声音,忙把宝宝塞到李翠怀里。宝宝柔软的小手触到李翠的脸。李翠脸上满是泪水。一滴泪落在宝宝的嘴唇上,宝宝的小嘴便嚅动了起来,仿佛品尝着那滴眼泪。

菊妈一边拭着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口,她姨娘,你还是赶紧拿个主意吧。这三天说过就过去了。看大少爷当家的架势,也不好惹呀。李翠哀恸道,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我的孩子。我要再去求大少爷。菊妈说,她姨娘,听我劝一句,求没有用呀,我看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李翠爬起来,大声说,不,我再去给他跪下,我给他磕头,我求他看在老爷的分上,饶了这孩子。老爷说过,他没有女儿,他就想要个女儿……这是水家的千金。

李翠抱着孩子下了床就往外走,菊妈追着她,大声说,她姨娘,这是没用的。李翠怒声吼道,你给我滚开!说罢拉开门,便冲了出去。菊妈望着李翠的身影,连连地叹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李翠憋足一股气跑到水文房间门口,还没推门,听到水文在屋里的说话声,立即就腿软。她开始发抖,不知道自己进了门怎么开口。这时水文似听到门外有动静,大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是小武子吗?李翠哆嗦着,鼓着劲推开了门。脚步刚跨过门槛,膝盖便着了地。李翠泪汪汪地看着水文,透过泪水,她看清跟水文说话的人是舅老爷刘汉宗。

李翠说,舅老爷,大少爷,求求你们。水文说,有话直说,是想好了吗?李翠说,我想求求舅老爷和大少爷,给我孩子一条生路好不好?她也是水家的骨肉呀。

水文脸上露出厌烦,眉头皱起半天,方说翠姨,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事必须有个了断。如果你带孩子走人了,我没话说。从此我们水家与你一刀两断。如果你处理掉孩子,可以继续留在水家,往后茶园大大小小的事我也会交给你管着。你要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没关系。你是我爸明媒正娶抬花轿进门的,只要你留在水家,你照当你的姨太太,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但是,这个妖孽,绝不可以留下。刘汉宗说,李翠,大少爷的话句句在理,老爷虽然不在了,将来你跟着他,也是半点苦都吃不着的。可是,你那孩子,实在不宜留家。连我心里都有点怕她哩,太邪乎了呀。

跪在地上的李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哭,眼泪滴得怀里的宝宝满脸都是。水文说,我已经给了你三条路,你只能在这中间选择。回你屋去吧,不要再来求我,我跟舅老爷还有正经话要谈哩。

候在门外的菊妈,见李翠依然跪在地上长哭不已,担心水文发脾气,忙踅身进门,扶了李翠起来,逃跑似的挟着李翠,快步离开。

屋外阴云密布,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菊妈想,唉,这是什么样的命呀。

雨终于又下起来了,滴滴笃笃地打在窗檐上。风不大,所以树叶并没有喧哗。汉口的夜晚很安静,只偶然能听见江上洋船进港的鸣笛。像是一个巨人翻身,身不由己地发出大大的声响。

整整一夜,李翠都做着噩梦。梦里无数妖怪恶魔都围着她,要抢走她的女儿。天快亮时,睡在床上的李翠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声音越过窗格,一直闯进院子,同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糅在了一起。

菊妈忙披衣进屋,说她姨娘,你怎么了?李翠坐在床头嘤嘤地哭,宝宝,我的宝宝呢?菊妈抱过婴儿,边摇边说,在这里,好好的哩。姨娘你是做噩梦了吧。李翠慌张地接过孩子,紧紧搂她在怀,哭道,怎么办呢?以后不就是天天噩梦了吗?菊妈说,叫我说,她姨娘,为娘的都会舍不得孩子。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带着孩子走吧。大少爷的三条路不是还有这一条吗?趁年轻,再嫁个好人家,怎么也能把孩子养大呀。李翠摇摇头,说不行呀,我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也是个怕呀。我自小没爹妈,跟着舅舅的戏班子走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吃的苦比盐还要多。有一回,舅舅在台上唱戏,我在灶房里被流氓欺负。那时我才十一岁,这事回过头我想都不敢想。这辈子我没好好地过上一天,直到老爷看上我,娶我回家,我才算有了人过的日子。你也看到了,老爷很疼我的。我不能离开水家。我不能。我不敢再回去过那种狗都不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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