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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82)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水文被骂得糊里糊涂。他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这跟你没关系呀,我们怎么会把你卖给汉奸呢?水上灯说,总而言之,你们让李翠跟陈一大苟且,就是你们男人窝囊,就是污辱我们女人。

水文低下头,想想觉得也是。可是转过念来,他又想,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水上灯与水文讲述着自己的身世,不觉一直讲到夜深。

陈仁厚却在这个夜晚开始了他在汉口最后的行动。原抗日小组的肖石叛变,交通站的四个情报员被杀死在武昌的铁铺岭。其中之一是魏典之的儿子魏东明,他与陈仁厚已经共同战斗了好几年。陈仁厚痛苦得几天几夜不吃不睡。这天下午,有精确情报传来,肖石将夜宿巴公房子,那里住着他的相好。陈仁厚决定杀掉肖石。但上级不同意,因为巴公房子离敌太近,一旦发现,脱逃很难。陈仁厚却带了两个人,一意孤行。

陈仁厚一行下午便潜伏了过来。半夜时,他们动了手。亲眼见三粒子弹同时击中肖石。鲜血迸射在白色的墙上。陈仁厚用肖石的血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血债血还!

从巴公房子出来时,便被巡逻的伪警发现。三人按来时约定路线分头逃跑。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陈仁厚拐进一条窄巷,越墙跳进他舅舅家的院子。

他从墙上跳下来时,已近凌晨。水文从外面回来,见有人跳墙而入,厉吼一声,什么人?陈仁厚忙嘘住了他,说是我。水文一看是陈仁厚,皱了一下眉,说,又干了一票?陈仁厚说,你不要问这个。

两人的声响,惊醒了李翠。李翠忙披衣而起,出到院子看是什么事。一看却是陈仁厚回来了,欣喜道,原来是表少爷回来了。陈仁厚说,是呀,本来应该早一点的,路上耽误了,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到家。吵醒了翠姨,不好意思。李翠说,这有什么?回家就好。赶紧进屋,暖和一下,翠姨给你倒杯热水,想是路上也累了。

陈仁厚回到自己的房间,水文随后跟进。水文说,仁厚,你做这样危险的事,怎么能回家呢?万一出事,岂不是连累了家里人?陈仁厚说,凭你的能耐,就是连累着了,你也不会有事呀。你在日本人那边不是有人吗?水文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对家里老少的安全负责。我不反对你抗日,但你做事的前后,不要来家里,我不想看到我们水家因为你而家破人亡。陈仁厚说,你不必吓成这样,我明天一早走就是了。你哪是为了家里人,还不就是为了水滴而赶我走吗?水文淡然一笑,知道我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吗?陈仁厚说,我没兴趣。水文说,我说我一直在水滴那里,你有兴趣听吗?整整一天一夜我们两个都在一起。

陈仁厚怔住了。他望着水文,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水滴不可能喜欢你。水文一笑,说就你这个样子,成天做危险的事,你怎么有资格去爱女人,你怎么让她安心跟你。你这样的爱只会害人。陈仁厚说,不管你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再把水滴让给你,就算你要挟我,要向日本人告密,我也不会让。因为把她交到你这种人手上,水滴照样没有幸福。水文说,但是我却已经在她家过了一夜。你放心,她的一生一世都有我来保护。你全心全意抗日就是了。

李翠提着水壶走到门口,听到水文的话,惊得一壶水险些落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房间,扪着胸口想,天啦,如果这样,罪过就大了。水滴难道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水家?这么做上天是要惩罚的呀。一切的罪孽都因自己而起,李翠决定自己来把这件事挑穿。

次日一早李翠便去找水上灯。走到街上,发现路口被把持得很严。短促的哨音和急促的脚步,令满街人心惶惶。日本人和伪警都板着面孔,见人也没好气,就仿佛汉口刚刚沦陷时那样。李翠吓了一跳,忙问路人发生了什么事。路人压低嗓子说,听说昨天半夜抗日的人进城来杀了个汉奸。李翠蓦地想起陈仁厚的夜半到来,立即紧张得脸色发白。她想,莫不是仁厚做的事?想罢恐惧、焦急以及担忧混杂于一起,走在路上,她几次都觉得自己腿软。

因为睡得太晚,水上灯几乎没醒。叫了半天门,她听出是李翠的声音,本不想理,但突然记起头晚水文所说李翠与陈一大的苟且,她便一肚子火,忍不住想要教训她。便披了衣服跑过去猛地拉开了门。

李翠几乎是冲进来,人一进门,便软倒在地。水上灯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做什么?李翠爬起来,定了定神,方开口说,你昨晚让水文在你这里过夜了?

水上灯明白她的来意,慢慢返回到客厅,冷笑着说,不至于为了这个站都站不稳吧?他晚上是在我这里过的夜,可是怎么过的,他没有告诉你吗?李翠说,你明知他是什么人,你怎么可以这样?水上灯说,笑话。他不过是追求我的许多男人之一。他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知道?你又凭什么非要我知道?李翠说,你你你,你这样做不怕老天罚你么?水上灯死死地盯着她,半天才说,老天最要惩罚的人是那种抛弃自己的孩子并且从此不管他的死活、只图自己富贵的人。老天还要罚那种为了保全小命,背叛丈夫,跟汉奸通奸的人。

李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突然间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抛弃孩子与汉奸通奸,这是她人生中的两根大刺,它们插在她的命里,令她无法安稳无法心静。

水上灯见她如此,突然心有不忍,她掉过头,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说,离开陈一大吧。离开这个人。李翠说,是为了你吗?水上灯说,不,是为了你自己。李翠说,好。我答应你,但你得离水文远一点。也是为了你自己。仁厚昨晚已经回家来了。夜里有人被暗杀,今天满街都是日本人。我不晓得他能不能过得来。

水上灯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她知道陈仁厚一定会来,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汉口,她知道她将迎接一种全新的生活。水上灯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大声说,这不需要你管。你从来没有见到仁厚,所以你不能跟陈一大提一个字。李翠明白水上灯的话意,李翠说,我李翠在你面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没有下作到替日本人当帮凶。水上灯说,那最好。

李翠离开水上灯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淡淡的黄光,落在森严的街路上。中山马路上的店铺都开了门,门前一派的清冷。不时有店员出门探望一两眼,然后又张惶着缩回店里。李翠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呵。

陈一大见李翠来找他,非常高兴。忙说,最近太忙,实在是冷落了你。但我陈一大白天夜里都在想着你。李翠说,你是太忙了,我也想过,我们两个人往后还是不要再交往。如果你心里有我,过来喝喝茶就是。不然我在水家没法抬起头来。陈一大笑了笑,说水家的人,谁不知道你跟我的事?是你给了他们一片荫凉,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哩。李翠说,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对不起我丈夫,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对我的好,我心领了,但从今往后,你我不再有什么关系。我要好好做人。陈一大说,这事你问过水文吗?李翠说,水文昨天下半夜才回,现在怕是没起床,我回去就跟他说。李翠说罢,掉头而去。陈一大跟在她的身后喊着,我不会答应你的。你最好找水文问清楚,你看他肯不肯!

李翠没有回头。她想,这是她和水上灯关系的一个转机。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要听女儿的。这是她的机会,她不能再为了保全水家而牺牲与女儿团聚的可能。一想到水上灯或许会有一天与自己相认,李翠便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激动。她对自己说,只要她能认我,就算要我跟她磕头认罪,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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