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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94)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水上灯一阵心酸又一阵恐慌。她说你想不想吃东西?水武说,想,我好饿。水上灯便将他带到一个小饭馆,为他买了一碗饭,要了一碟鱼香肉丝,又要了一碗鸡蛋汤。水武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句话也不说,几乎几分钟,所有的饭和菜都吃得精光。吃完方说,姐姐,这里的饭太好吃了。

看着他吃饭,水上灯突然有所悟。她想,这难道是天意?老天送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告诉我不能死,我还有个傻瓜哥哥,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若活着须得我的帮助。水上灯把水武带回了家。

水武睡上了干净的床,每天有饭吃,有水喝,有人叫他起床,有人叫他洗脸,有人叫他睡觉,有人叫他不要乱跑。他的肚子不再饿了,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一直管水上灯叫姐姐。水上灯说,我是妹妹。但水武依然叫她姐姐。他进了家门就再也不敢出去,他怕一出去,姐姐会像爸爸妈妈和哥哥一样,从此不让他进门。

日子很长,水上灯的积蓄在“文革”中花完了。她开始在外面找事情做。她先在缝纫厂做工作服,又去酱品厂切萝卜,在夏天里,她还去冷饮厂包装冰棒。她干过很多活儿,为自己和水武挣一点基本的生活费用。后来,她干不动了,就去卖茶叶蛋。

走到街上,几乎没有人认识她。多少年之后。她就成了街坊们嘴里的水婆婆。

现在我开始写这本书了。

动笔之前,我再去找水婆婆。我想在这本书上配一张光碟,碟中录一段汉剧,那是由水婆婆唱的。我计划就录那个《宇宙锋》。我知它是水婆婆最喜欢的剧目。

但我去的时候,水婆婆那间带着破院子的房子已经不见,一幢新的楼房正在建筑。

水婆婆呢?我问邻居。邻居说,她家那个神经病男人一死,她就跟着死了。你认识她?那个男人是她的什么人?我说,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邻居便说,啧啧,这个水婆婆还真是了不得。把她的哥哥丧事一办完,就去跟街道的领导说,明天你们派个人到我屋里来一下。结果街道里去了人,一看,她穿得干干净净地死在床上。桌上留了纸条,请街道办事处帮她把丧事办一下。还说,她没有后人,这房子就交给国家处理。

我有点难过。心想,她其实还可以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但她却没有去找。

我问邻居,你们晓不晓得她是哪一个?邻居说,就是水婆婆呀。我说,她是当年汉口最有名的汉剧名角水上灯。邻居们便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神情。她们的惊讶是因这样一个邋遢的老太婆竟是大名角,却没有一个人知晓水上灯。

她果然被时间掩埋在了深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露出来。

唉,其实这世上,最是时间残酷无情。

注释:

1苕:武汉方言。即很蠢很傻的意思。

2小河:即汉江。老武汉人一直叫汉江为小河。

3羊楼洞:距汉口不远,专产茶叶的小镇。

4瘫腔:武汉土话。指一个人软弱无用。

5围桶:即木制的马桶。

6里份:如同里弄。汉口人叫里弄为里份。

7夏司令:指夏斗寅。

8柏泉:武汉郊区地名。

9客师:名角去科班讲课,是为客师。

10杂碎箱:汉剧放零碎道具的箱子。

11板眼:武汉方言,即“本事”。

12姑嫂树:以前的汉口郊区,穷人抛尸在此。

13石牌:湖北一小镇。曾是汉剧活动中心之一。

14黄鹤楼:黄鹤楼已拆,但黄鹄矶有奥略楼,武汉人拿它当黄鹤楼叫。

15共和班子:汉剧专用语。即指临时凑成的班子。这种戏班,演完分账,然后散伙。

16大光明:汉口著名的电影院。

17花鼓戏:大革命时期改名为楚剧。

18美最时洋行:德国著名洋行。

19巴公房子:汉口一幢很有名的三角形公寓楼,为俄国人所建。

后 记

几年前我应出版社邀请写一本关于汉口往事的书。为了这本书,我查阅了许多历史资料,也翻看了无数关于武汉的老书。它们让我知道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恍然看到了它的沧桑。虽然我是在汉口长大,但过去我却对它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茫然不知。大概正是这种无知,才尤其能够触动我的内心。

后来,我写了两本有关武汉的书,一本叫《汉口的沧桑往事》,另一本叫《汉口租界》。在阅读和写作的过程中,汉剧艺人的人生经历不断地闪现在我眼前,让我难以忘怀。他们的命运唤起了我写这部小说的欲望。

这个欲望,存放在心许多年。直到去年我才真正开始动笔。用了一年的时间,时断时续地写。整个写作过程非常紧张,但我写作的感觉却一直非常舒服,直到今年六月完成这部小说的写作。

现在,这本书终于出版了。

这是一本有关尖锐的书。我在写作之前,曾经先写下这样一句话。小说写完之后,我觉得不仅如此。人世有多么复杂,人生有多么曲折,人心有多么幽微,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知道。

无论如何,在完成这样一本书之后,除了自己浑身一松而外,有许多的人我都要好好地感谢。没有他们,我的写作恐怕难以进展顺利。毕竟,于汉剧我是外行。

我最要感谢的人是刘小中先生。其实我只见过他一面,对他的经历几无了解。读他的书,知他曾为汉剧演员,后来也做编剧。刘先生一生钟爱汉剧,为了汉剧史料得以保存,他花费毕生精力写了许多关于汉剧的文章。我最初是在省政协的文史资料的汉剧专号上读到他撰写的汉剧历史。后来又专程登门拜访,听刘先生细说了他写这些书的过程。他将自己手上仅存的一部油印资料借给了我。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写成那些文字,我读过之后,觉得这本书于武汉于汉剧真是太重要了。如果不正式出版,我们的后人将无从了解到汉剧是经历了怎样的历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很长时间,我都觉得无论如何要帮助刘先生将这样的一本资料正式出版,虽然刘先生并没有委托我,但于我来说,却觉得这是我们重要的文化财产,我有责任和义务来做这件事。几次我都向出版社推荐和介绍,出版社听到我的陈述之后也颇有出版之意。我亦将刘先生的电话给了出版社编辑。但这期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以致这本书始终还是油印本。出版仿佛也遥遥无期。我为此曾给刘先生打过几次电话,想告知他老人家出版社的意图,结果家中均无人接听。一晃两年,便突然听说刘先生已然去世的消息。这个消息令我意外,也令我痛心,此外还有许多悔恨。因我到底没能为刘先生帮上忙。这本珍贵的汉剧史料至今仍未正式出版。我想,小说出版后,我将继续为刘先生的这部资料得以正式出版作一番努力。我能为他老人家做的,大约也只有这个。

我还要感谢的人是武汉文化局创作中心的杨德萱先生。他弟弟杨德祥是武汉电视台记者,我们有过一些合作。他听说我正在写一本与汉剧有关的长篇小说,便告诉我他哥哥杨德萱对汉剧非常有研究,甚至收藏了许多与汉剧相关的东西。在杨德祥的介绍下,我拜访了杨德萱先生。他向我讲述了许多汉剧演员的旧事以及汉剧的轶闻。还专门陪我登门请教汉剧老艺人以及请我观看汉剧专场演出。这个过程令我大量呼吸到了汉剧的气息,所有书面的东西都变得鲜活起来。

我的大学同学耿广恩则将他的朋友——省艺术研究所的胡应明先生介绍给我。其实我与胡应明在一起开过好几年的会,但我并不知道他与汉剧有何关系。胡应明送给我一堆当年出版的汉剧老剧本,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一行行黑色的唱词齐齐涌现我眼前,又呼啦啦地走进小说之中。老戏文带给我无数灵感,一些有意思的细节像春树抽枝发芽一样生长出来,为了这个,我几乎将小说重新梳理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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