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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处(101)

顾远轻轻触碰那伤口边缘略微泛红的皮肤,方谨敏感地缩了下:“别碰……”

“你哪儿都是我的,还这不给碰那不给碰?”顾远俯在他耳边温柔地威胁:“好看是我的,破相了也还是我的。再矫情不给碰,我就真往我自己脸上划拉了,到时候你可别哭。”

方谨霎时一震。

半晌他慢慢放松身体伏在顾远大腿上,终于再不抗拒了。

·

血液中心那边顾远早就打过招呼,一去就有主任亲自安排抽血做HLA初配检测。方谨先去抽血,紧接着顾远也被叫进去,用一根针在无名指上扎了点血珠,随即被抹到观察片上。

“非亲缘关系要先做六个点的初配,如果初配完全吻合,就可以送样本去实验室做十个点的高配。当然十个点全配上的话移植效果最好,但那种情况太罕见,基本八个点就能做了。”主任和蔼道:“您的配型我们现在就做,差不多半小时就出结果,请稍微等待下。”

顾远认真道:“我们只要配上六七个点就做,可以吗?”

主任摇头失笑:“术后有可能排异导致多种并发症,这不是我们希望行就行的,顾先生。”

顾远这才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结果他手刚触到门把,突然迟疑了会,又转身走回来,直直看着主任的眼睛说:“我跟患者是同一种血型……”

主任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跟患者是同一种血型。”

顾远加重语气强调,似乎这事是一把尚方宝剑,是他们骨髓必然能配上的最大有力论据。

主任不知所以,条件反射道:“很好,确实很难得,很大程度上可以提高匹配几率,降低排异几可能性——”

顾远这才稍松了口气,感激地点点头,走出了检查室。

方谨正坐在等待室的沙发上,呆呆望着全然雪白的墙,手指抽血的地方被贴了一小团棉花。

顾远走到他面前,揉揉他额角的头发,又伸手从他脖颈下掏出那枚戒指。紧接着他在方谨的目光中把手伸进自己衣领,下一刻,摸出了银链上一枚与之成对的婚戒。

方谨原本涣散的目光突然定住了,眼底满是愕然、出乎意料和难以置信。

顾远把两枚戒指从自己和方谨脖子上摘下来,一起握在掌心,伸到唇边吻了吻,那一刻他的神情几乎有种在神明前祷告般的虔诚。

他紧拉方谨的手,说:“请保佑我们。”

第62章 他直直站在那里,面对着黑夜中广袤的大海

非亲缘骨髓配型成功几率是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分之一,如果是熊猫血,配型可能还要往分母上加个零。

方谨从进入加速期开始就一直在寻找配型骨髓,找了两年多,不是没有配上六个点的,但最多也就六个点了。每次初配成功他都从绝境中生出无穷的希望,然而每次希望换来的都是更加惨烈的失望,久而久之,他对整个过程都有些麻木了。

顾远坐在他身边,腰背直挺挺的,就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

方谨迟疑半晌,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在半空中他还停顿了一下,才挣扎着放在顾远大腿上。

那大腿肌肉绷紧得仿佛岩石。

顾远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一定能配上的。”

方谨没有答言,半晌顾远又自言自语道:“我们血型一样,这是多少的几率?一定能配上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十分钟后顾远就开始频频看表,目光难以掩饰的焦躁。然而快到点时他突然又不看了,似乎恨不得把每一秒钟都掰成三瓣来过似的,连呼吸都格外放缓,还把方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

“你生命线好长,”他突然说:“看,都到手腕上了。”

其实那根本没到手腕,要对着光才能看见皮肤上轻微的纹路。

方谨轻轻嗯了一声。

顾远说:“我在金三角见过一个种罂粟的农民,算算今年都一百零几岁了,他的生命线也是这么长。”

“你去金三角干什么?”

“去勘探玉矿,缅甸除了种罂粟也产玉的,别紧张。”

方谨这才不吭声了,半晌他小声开口道:“我曾经去找你,找了很多次……有一次他们告诉我在孟定下面的一个村庄里看见了你的车,但我派人赶过去的时候,整个村庄人去房空,沙地上车胎印还在,桌上的茶都是热的……”

顾远略微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

“啊?”

“我当时就在院门后面,眼睁睁看着你的人进来,里外转了一圈就走了。我当时还想难道你在找我吗,但你找我干什么?难道你占据了顾家不算,还打算斩草除根不成?”

方谨难过道:“……我怎么会想害你?”

“我知道,但我当时不想见你。我想等再强大一些,等我比顾名宗还要强大,能给你更多东西更高地位的时候再回去……”顾远出了一口酸热的气,道:“那个时候我应该很厌弃你的,但又没法放手,所以有时也很厌恶这么卑躬屈膝的自己。”

方谨目光微微闪动,顾远沉默了很久,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幸亏卑躬屈膝了。”

·

三十五分钟后,秒针滴答一声指向零点。

就在这时化验室的门被推开,主任拿着报告单走了出来。

顾远立刻起身迎上前。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走路姿势也很稳,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他大拇指深深掐在食指腹上,因为用力太大几乎连皮肉都有些变色。

“医生……”

主任轻轻将报告单递给他,遗憾道:“顾先生,对不起。”

刹那间顾远像没听明白一样,问:“什么?”

“对不起顾先生,您二位的HLA初配只能对上两个点,不能达到移植的基本要求。”

顾远直直盯着医生,那一刻他向来锐利的目光完全是茫然的,涣散没有焦距,就像连一根救命浮木都找不到的水潭。

“为什么对不上?”

“顾先生……”

“怎么会对不上?”顾远声音越来越高:“我们连血型都能对上,你知不知道?我们都是Rh阴性AB血,世界上最稀少的血型,这都能一样为什么只有两个点对上?”

“顾先生!——”

“没事的顾远,”方谨骤然从沙发上起身走来,从身后紧紧环抱住顾远,把脸埋在他紧绷的颈窝里:“没事的,几率太小对不上太正常了,没事的……”

“不行还要再检查一下,万一验错了呢?要再抽一次血是不是,没关系你尽管抽,方谨过来我们再给他抽血验一次——”

顾远回手硬生生把方谨拉到身前,那架势很像是要闯进化验室去,主任立刻慌张地避开了半步:“请冷静点顾先生,这不可能验错的!您看这张表上的六点序位排列……”

顾远倏然张口想争论什么,但方谨挡在他身前,眼眶发红又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对不上就是对不上,顾远。几百万分之一的比例,不成功才是正常的。”

他的声音非常镇静,没有半点低落或失望,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希冀。

顾远喘息粗重,抬手紧紧捂住脸。他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全身僵硬如一块黑色的岩石,足足十几秒之后才突然转身,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

明明生病的是方谨,顾远却像是被打击更重的那一个。

或者说,这次配型失败就像根燃到尽头的导火索,砰地一声四分五裂,将最后一层虚假的缓冲都撕毁殆尽,只留下血淋淋的事实毫无遮挡地出现在顾远面前。

那天晚上回红礁岛后,他一个人站在海滩上抽烟,涨潮的海水从远方奔涌而来,淹没他的裤脚,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层又一层深色潮湿的痕迹。

黑云从四面八方聚拢盖住了天空,世界即将在潮声中归于沉寂。夜幕里只有顾远手中的烟头发出红光,一明一灭,倏而亮起,转瞬又归于苍茫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踩着水的脚步声,走到他身后便停下了。

“……回去吧……”方谨小声道。

顾远没转身,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的沙哑:“你失败过几次?”

“嗯?”

“这种配型你失败过几次?”

“……很多次吧。”方谨的声音刚出口就散落在了风里:“——初配不过难以计数,更多是收到初配成功的消息,然后捐髓者来血液中心做高配却又不过,大概有十一二次吧?还有几次是被人悔捐。悔捐的我都给了很多钱他们才来做高配,然而最终都是……”

——十一二次。

那么多重复的希望又绝望,命运犹如车轮反复碾压,那是足以将每一寸血肉都挤成碎渣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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