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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处(13)

顾远偏过头去打量他,目光让小杰心中一凛。

那不是带着情欲或挑逗的眼神,而是一种沉思和比较,仿佛通过一寸寸仔细打量他的眉眼五官,而透过他的影子,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算了。”

顾远突然道,起身从钱包里随便抽了几张钞票丢下来,也没跟不远处被莺莺燕燕包围的顾洋打招呼,直接就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小杰一惊就想去拦,但刚伸手又气怯了一下,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走出了夜店。

·

顾远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身边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穿着性感的少年少女嘻嘻哈哈笑着经过。

他那么高那么英俊,双手插在高定西裤口袋里,单身在城市的夜色中独行,引得女孩子们纷纷驻足回头而视,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样。

……喜欢男孩有什么趣儿?

仔细想想好像挺怪异的,他知道这是近几年流行起来的新玩法,但他本人对和自己一样生理构造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但看着那个性感勾人的小男孩时,他却仿佛透过那张浓妆艳抹的面孔,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在漫天星光下涨红着脸,似乎十分尴尬又有点生气,避开视线去不看他的人。

顾远脑子里混乱不堪,他强迫症般一遍遍迫使自己回忆那一刻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方谨眼睫垂落的角度、侧面俊秀的线条和鬓发下雪白的耳垂。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有病,同时又有某种怪异的、朦朦胧胧的、无法克制的感觉从内心萌发而出。

他再次想起那个刺眼的吻痕,但现在他已经不想发火了,只想冷静下来好好跟自己的助理谈谈——哪怕其实没什么好谈的,听听声音也行。

顾远停在大街上的商店橱窗边,摸出手机,拨通了方谨的电话。

“嘀嘀——嘀嘀——”

“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

顾远连想都没想,宴会厅上被刻意压制的暴怒和刚才在夜店里怪异的刺激混合在一起,轰的一声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砰一声巨响,手机被顾远狠狠摔飞,瞬间四分五裂地撒在了人行道上。

·

酒会结束后,方谨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后的扶手椅里。

尽管已经非常疲倦,但他不敢去睡觉。

顾远应该跟顾洋他们逛夜店解闷去了,今天绝对不会再需要他——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谁也不知道顾名宗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顾名宗很少发火,方谨亲眼目睹的只有一次。那是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某天躲在办公室的书橱里睡着了,直到突然被杂乱的说话和脚步声惊醒。他透过橱窗缝向外一看,只见办公室里两个保镖压着一个满身血迹的男子,顾名宗站在办公桌后,把玩着一把黑乎乎的东西。

方谨呼吸闭住了。

——那是一把枪。

男子在不停地发抖,求饶,屎尿难闻的气味从他身上传来。然而顾名宗只微笑着慢条斯理的说了几句话,那表情是那么正常自然,紧接着他就抬起枪口一个点射。

砰!

男子眉心出现了一个血洞,红的白的瞬间喷出,紧接着重重倒在了地上。

方谨猝然一阵天旋地转,瞳孔剧烈颤抖,发不出半点声音,剧痛的梗塞堵在喉咙口。他跪坐不稳眼前发黑,手肘抬起时咚!的一声撞到了墙。

所有人立刻望来,保镖警觉地举步就往这边走,但紧接着顾名宗想起了什么,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亲自走到书橱前打开了门,低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把小方谨抱了出来。

那男子的尸体还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血红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无神地望着方谨。他身侧鲜血已经积了一洼,顾名宗跨过去的时候,方谨从那血亮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完全停止了。

“没事的。”顾名宗捂住他的眼睛,低声道:“别害怕,没事了。”

保镖略有不安,顾名宗却轻轻把手枪扔还给他们,抱着小方谨走了出去。

那是方谨平生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有多可怕,这个强大的,和善的,在开枪杀人那一瞬间都保持着十分自然表情的男人。

他刚到顾家的时候只知道顾名宗完全掌握着自己的生杀大权,那个时候他是非常畏惧的,生怕哪天顾名宗会派人破门而入,就把他抓去给解剖了。然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顾名宗又很关照他,耐心、宽容、周到,虽然并不如何温柔,但也不是他想象中青面獠牙吃小孩的恶魔。

孩子总是善忘的,渐渐他放松了警惕,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是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拉去替顾家大少送死的可怜小鬼。

然而直到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会在早餐桌上耐心等自己吃完牛奶麦片的男人同时也会对人生死予夺,而且在扣动扳机时,他的神情和平时面对自己时别无二致。

就像一头庞大的雄狮懒洋洋躺卧在那里,看上去似乎非常温驯宽和,但随时有可能突然站起来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动了杀机,可能他随时随地都在琢磨着要你的命。

那是一种因为力量相差过分悬殊而带来的,阴影般的恐怖。

·

方谨告诉自己要镇定。

顾名宗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兴致上来了什么重要项目都敢交给他去办,这么多年来他遇到过更多更棘手的场面,甚至曾经因为失误而险些害项目亏损上千万,但最终也都靠自己的力量一一解决了,这次并不算非常糟糕的局面。

他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看资料,看文件,手机抓在手里,耳朵却在听着房门外的动静。这样坚持了好几个小时他才渐渐意识恍惚,撑不住眼皮沉重的分量,撑着头在书桌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他感到身上盖了层软软暖烘烘的毯子,不由舒服地蜷缩了一下。

一只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傻孩子。”

那叹息似乎响在耳边,又仿佛很远很远,朦胧中方谨蹭了蹭脑袋,感觉自己手臂被轻轻平放到桌面上,额角也随之枕在了上面。

这个姿势比刚才舒服多了,他正要进入到更深层睡眠的当口,突然手机屏幕一亮,紧接着巨震。

方谨猝然惊醒,手下意识一松,手机咚的一声掉在了地毯上,随即就断线了。

他维持这个坐着的姿势愣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层雪白的羊毛毯,紧接着回头便看见顾名宗站在阳台落地玻璃门前。方谨还没来得及匆忙起身,就只见他点了点头,指向地上那个手机。

方谨这才恍然察觉,捡起来一看,赫然是顾远的未接来电。

又是未接来电。方谨整个人都悚了,正不知道该不该打回去,就只听顾名宗语调十分和缓的道:“去给他回个电话,可能是找你有事。”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烟,打开玻璃门走去了阳台。

方谨迟疑片刻,还是拨了回去。谁知这次怎么打都是用户已关机,连续打了几次都是这样,他想可能顾远手机没电或刚才只是喝醉了错拨的,于是发了条短信去询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需要什么,半晌也没有回音,这才略微不安地按断了电话。

顾名宗挺拔的背影站在阳台上,面对着夜色中空旷幽深的顾家庄园,手中烟头一明一灭。方谨轻轻推开门,就闻见一股浓重的烟味,顾名宗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仔细打量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方谨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远处花园里流水淙淙,欧式青铜路灯在树荫间发出黄光,几只飞蛾正一下一下地往那灯光上撞。

“每年他们修理花园的时候,灯泡里都是飞蛾的尸体,也不知道是怎么飞进去的,太执着了。”

方谨不知他想说什么,半晌只得轻轻“啊”了一声:“飞蛾扑火是……本能。”

“看着光热就不要命的扑上去,也不管那热量会不会伤到自己,最后都死在里面。”顾名宗淡淡道:“本能害死人。”

一轮弯月升上中天,四下里万籁俱寂,远处传来声声虫鸣。夜风拂过草地和树丛,裹挟着轻微的沙沙声,和更远处池塘里睡莲的清香,拂过方谨乌黑的鬓发和微微茫然的侧颊。

顾名宗偏过头盯着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探身在他额角上印下一个带着烟草味的亲吻。

“我只是来看你有没有发烧。”他低声道,“别怕,去睡吧。”

·

方谨整整一夜都睡得很不安,天刚蒙蒙亮就醒了,睁眼直到天光大亮,便草草洗漱了一下去找顾远。

然而顾远不愿意见他。

顾家那么大,顾远又是准继承人,要想对方谨避而不见是很方便的,何况他也不是没带其他手下。不仅白天处理工作是如此,连晚上酒会时他都故意不看方谨,不和他说话,更加不靠近他周围数米范围之内,好像完全把这个助理遗忘了一样。

然而方谨也没有主动找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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