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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处(17)

方谨偷眼瞥见他面沉似水的脸色,迟疑数秒后还是忍不住追了下去:“顾……顾总!刚才是我失误了,对不起,下次再也不会……”

“你知道那种车速下,出了事故是什么后果吗?”顾远冷冰冰打断了他:“你知道万一连环撞,万一我在后面受伤要送医院急救会发生什么后果吗?!”

方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到喉咙里哽着什么酸涩的硬块,半晌才勉强道:“……对不起。”

顾远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直接走了。

方谨怔怔站在原地,半晌才难过的揉了揉眼睛,转身慢慢走回车里。

迟秋摇下车窗,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半晌轻声说:“对不起,刚才是我的错……”

方谨勉强笑了笑:“没事,顾总说得对,是我开车不小心。”

他长长吁了口气,一动不动盯着后视镜下挂着的小摆饰。那是一块由红色中国结系起的精致的出入平安符,本来是顾远一个小情儿兢兢业业手工做的,被顾远随手丢给方谨了,便一直挂到现在。

迟秋趴在副驾驶上,歪头仔细打量方谨的神色,半晌突然道:“为什么你这么难受?”

“被老板骂了都很难受的啊。”

迟秋的目光顺着他望向那枚小平安符,许久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问:“你……你不会是喜欢那个自大狂吧?”

方谨愕然,立刻矢口否认:“不,没有的事!其实顾总以前出过车祸所以才格外敏感一点,我能理解的,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才……”

迟秋微微有点怜悯的看着他,目光中有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情绪。

“……总之,我先送你回去吧。”方谨自己大概也觉得索然无味了,自嘲地笑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迟秋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

大概是心情低落的原因,方谨一晚上没睡着,几乎是睁眼到天亮的。

第二天他去公司的时候眼睛下面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脸色苍白憔悴,人事部徐主管经过助理办公室门口时看见了,过了会儿心疼地送过来两块巧克力。

方谨道过谢,吃过巧克力感觉好了一点儿,便振奋起来去茶水间倒黑咖啡喝。

结果他刚推开走廊尽头茶水间的玻璃门,迎面便撞见顾远端着咖啡杯往外走。方谨怔了一下,连忙低下头侧到一边,准备等顾远先走出去,谁知眼角余光却瞥见他那双黑色牛皮鞋在自己身边停了下来。

方谨没抬眼,但能感觉到顾远的目光钉在自己头顶上,他甚至奇异地觉得有一点点发热。

“……”顾远突然开口问:“你脸色怎么了?”

方谨有些讶异,“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

顾远沉默了一会,狭窄的茶水间被一种怪异而尴尬的气氛包围了。

“昨天是我急躁了,你别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只听他道,“其实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

他说话时尾音带着悠悠的味道,然而那话里的意思过了好几秒才渐渐进到方谨脑子里,瞬间他心脏都紧缩起来,血液快速冲击面颊,连指尖都仿佛麻痹失去了感觉。

方谨张了张口,片刻后才勉强保持住声音正常:“对不起,是我开车不小心……差点连累到您……”

顾远本来想说什么,但听到连累这个词表情顿时微妙了下。

“还好没害得顾总受伤,”方谨顿了顿,低声道:“我以后开车会很注意的。”

顾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面色有点微妙的纠结,似乎在很迟疑到底要不要开口。半晌他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放弃般道:“你肯定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算了,你今早有会议没?”

方谨莫名摇头。

顾远简短道:“跟我来。”紧接着也不管一头雾水的方谨,直接穿过走廊去了秘书处,探头对正偷偷摸摸躲在电脑后吃小笼包早餐的秘书皱眉道:“我带方助理出去一下,帮我把早上的例会取消!”紧接着也不管秘书差点儿被哽到的表情,径直向电梯走去。

方谨十分疑惑,只得跟着他往外走。顾远并没有叫司机张叔,而是自己去停车场开了那辆黑色奔驰,让方谨坐到副驾驶上,一路向市中心以外开去。

一路上街景不断向后逝去,顾远一言不发,似乎心情并不太好的样子。方谨注意到行车方向渐渐向市郊开去,但顾远又没有开导航,大概他对要去的地方很熟悉,已经非常轻车熟路了。

外环交通顺畅,行车速度很快,半个多小时后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顾远推门下车,方谨抬头一看,赫然是座公墓!

顾远来看谁,难道是他母亲?

但顾远生母大家出身,难产而亡,顾名宗当年是盛大安葬了的,怎么也不可能在这里啊?

顾远大概看出了方谨的疑惑,半开玩笑道:“这里埋着的人……嗯,是我初恋。”

方谨顿时被口水呛住了。

顾远尴尬自嘲地笑了笑,神情有些低落,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往里走。两人穿过前台管理处,后面是条洁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直通向碧草青青的山坡后,周围是一座座灰黑色的石碑。能看出石质都还不错,经过风吹雨打后反而显出一种古朴和沧桑的韵味。

走了几分钟后,顾远穿过草地上的碑林,停在一块无名石碑前。

“就是这里了。”

方谨走到他身侧,只见石碑上并没有姓名和生卒年月,就是光滑凭证的一面,只在右下角上刻着一行苍劲的——顾远 立。

“是我亲手刻的,为这个还专门去学了几个月。”

方谨异常诧异,半晌才小心问:“这是怎么回事?”

顾远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开车出过事情对吧?”

——但你不是一个人三更半夜开的车吗,没听说出事时车里还有别人啊?

顾远看出了方谨的疑问,摇头道:“她不是在车里撞死的。这件事我从没提起过,连我父亲都不知道,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所以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都请你为我保密,这件事已经梗在我心里很多年了。”

他顿了顿,道:“我是Rh阴性AB型血,继承自我父亲,是熊猫血中最罕见的那一种。而她跟我血型一样,很多年前被人卖到我家来,就是专门等着发生意外时给我输血的。”

方谨脑子一片空白,目光茫然盯着顾远。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发生了幻听。

“我只有很小的时候在顾家见过她一面,那真是个非常、非常好看的小姑娘,在台阶上坐着哭,跟我说她父母没了。后来我跑去问管家,才知道她父母欠了人很多高利贷,自杀了,被卖来我们家就是为了给我供血的。”

“其实如果事先做好准备,即便需要输血,Rh阴性AB血也并不是就绝不能有。但意外总会发生,像我这种家庭出身注定风险更多,她就是个为了确保我的性命万无一失,而像货物一样被卖进来的祭品。”

顾远嘲讽地笑了笑。

“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总会控制不住的猜想她怎么样了,每当我高兴时,喜悦时,逢年过节、过生日被人围起来庆祝时,我都会想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她是在被牺牲、被谋杀的恐惧中一天一天熬时间吗?她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她怕死吗?”

“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就是这世上有个跟你血脉相连、命运相关的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你却总想着她,总惦记着她,她就像个融入你身体里的影子,渐渐你就会觉得那种感情就像是对情人的思念一样……”

“……后来呢?”方谨听见自己说。

他的声音似乎很冷静,但只有他自己能听出尾音带着微微的颤栗。

“没有后来了,后来我就出车祸了。”顾远声音渐渐低下去,说:“我记忆的最后一刻就是在担架上拼命拉着医生的手,我想说别叫她给我输血,别救我,就让我一人去那个世界——但我当时意识已经很混乱了,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把这句话说来。”

“3000CC,”他指着自己的腕动脉,对方谨道:“手术中整整输了3000CC血,足够把她整个人抽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想象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是我害死了她,我终于因为自己错误而活生生害死了她。”

方谨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个荒诞不经的梦里。

“可是……”他茫然道,“你怎么就肯定她……真的……”

“我是在外地出的事,那个医院根本没有任何Rh阴性血的库存,而且事后我跟我父亲求证过。”

顾远默然片刻,苦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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