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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将军(25)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她在死去的那一刻,应就是这种感觉。

她该是如何的痛苦啊。

血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已分不清是那女人的血,战死的同袍的血,还是自敌人那被一刀砍了头的脖腔里射出的血。只剩下满天的血雨,将她从头到脚浇湿,浇成一个血人。

那浓烈的腥味,深深地渗透到了她皮肤的每个毛孔里,散不去,永远也散不去了。

她的身体痉挛,紧紧缩成一团,僵硬得仿佛一块冰雪里的冻石。

不能哭。梦里的那个自己再次提醒。

从知道是自己的哭声杀死了那个女人之后,她便发了誓,永远不会再哭了。

跨上马,挽最强的弓,握最坚的刀!

惟其如此,才能保护一切需要她保护的人!

姜含元紧闭着的眼皮忽然一动,还没睁眼,反手便抽出了身上带的刀,自那她从小起便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里猛然坐直身体。

“阿姐!醒醒!”

“是我。”

夕照黯淡,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几步之外,见状,微微后退。

“父亲派我来请阿姐回去。”

燕乘望着面前这双布满了红丝的充血的杀气流露的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阿弟来了。

姜含元目中杀气退去,略微茫然地环顾四周。

日将西落。她靠坐在母亲的墓碑之侧,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她闭了闭目,慢慢吁出一口气,收了刀。

“是我父亲那边来消息了吗?”

她问。嗓音嘶哑而疲倦,仿佛一片撕破了的绸缎。

“是的。樊将军来接阿姐你。”

“他说,京中的迎亲使者到了,要接阿姐你走了。”

第12章

樊敬等在谷外,待姜含元走出,迎了上去,“迎亲使者到了,黄门侍郎何聪。”

这个官职平常给事于宫内,是皇帝侍从,内顾问应对,外则往往陪乘,关系亲近,居官之人,往往是皇帝信任的重臣或是外戚宗室。

“现在就回吗?”姜含元问。

“自雁门出发,若随大队日行夜宿走着,路上需月余方能到京。况且这里到雁门,也是需要些天。何侍郎说,婚期是太史测天时观星历选的良辰吉日,所以最好……”他停住。

姜含元已点头:“我明白了。”

她转头,眺向西北方向的远处。

樊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有座千年风吹而化的石头山,山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窟,状若蜂巢,上有摩崖。正当黄昏,那摩崖岩便静静地卧在夕阳的斜晖之中,远远望去,橘光一片。

“你们先回城吧。明早汇合,一道走。”

樊敬又看一眼那座沐浴在夕阳里的摩崖石山,似若有所悟,却也没说什么,只用复杂的目光望了眼女将军,应是,扭头便带着人去了。

最后一抹夕阳落下了山巅,天色骤暗,昏鸦绕着山头秃岩聒噪。山脚,有条通往上方的简陋石道,石道的尽头,是个不知哪朝哪代的修行人在这里依山凿出的窟。此刻在那石窟之外,一对城里来的父子正弯腰,向着对面之人表达着感激之情。

那是一个年轻的僧人,肩披葛衣,脚穿草履,因为清瘦,他显得眼眶微凹,目光却也变得愈发炯炯。他面带着笑容,双手合十,朝那对父子还礼。那儿子千恩万谢过后,拿着草药,搀着父亲,沿着便道下来。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往城中,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姜含元,认了出来,忙相扶着走了过来,向她行礼。

姜含元知这对父子应是从云落城来这里求医的,便颔首,示意不必多礼。

那僧人目送父子离去,转身回往石窟,正要入内,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停步,转过了头。

姜含元立在那如天梯般的石阶之末。暮色朝她四合而来。她朝僧人微微一笑,迈步,沿着石阶走了上去。

“无生,我又来了。”她说道。

这个名叫无生的僧人注视着她,也笑了,合掌:“小僧等候将军多时了。”

这个独居于摩崖洞的僧人,曾有过一段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往事。他本出身于一个末代皇室,帝之幼子,聪敏早慧,过目能诵。在他六岁那年,国为大魏所灭,他侥幸存活,与比丘结缘,成为了一位来自天竺的高僧的嫡传弟子,从此割断红尘,改名无生,取无生无灭真谛之意。多年之后,高僧圆寂,那时,无生虽年纪尚轻,却已得禅学衣钵,精通梵文,造诣高深,声名远扬,长安护国寺也慕名,派了使者请他入寺主持讲经,然他舍了一切,踏上了他的前行者曾走过的那条苦行之道,风沙砥砺,西行漫游。

三年前,他终于带着所得的经文东归,随一队商旅同行,不料经过这一带时,遭遇到一伙狄国游骑的劫掠。同伴纷纷被杀,狄人见他是比丘,暂留了性命,却肆意加以凌辱。正当生死攸关之际,是姜含元带着士兵如神兵般从天而降,将他救下,带到了这个地方。伤好后,他停下了脚步,栖身在这个不知名的先人所留的摩崖石窟里,一边继续修行,一边翻译经文。这个独居城外摩崖洞的比丘,不但精通梵文,亦通药理,时间长了,周边民众慢慢传开消息,便时常有人来此找他看病。他从不推拒,后来还将石窟辟出一角,专门用来存他跋山涉水采来炮制而成的各种草药。便这样,一晃,竟已三年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