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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队(80)

留在上海同样亲眼目睹了四行仓库狙击战的八十八师参谋长张柏亭。他真的是太了解谢晋元这个人了,面对谢晋元的回答,张柏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说了一声“保重”,就挂断了电话。

但是当史密斯中校谈判失败,面对越来越疯狂的日军,谁都知道为了在调动大部队之前,拔除上海市留下的最后一颗钉子,日本军队随时可能动用重型武器强攻四行仓库。公共租界当局在十五分钟之内,就连续发出了三道电函,要求中国政府本着人道立场,认真考虑公共租界内的居民人身安全,下令四行仓库内的中国守军撤退。

张柏亭不能不再次拨通了四行仓库底层的电话。

“晋元,撤退吧。”张柏亭低声道,“工部局不断抗议,四行仓库狙击战的事情,已经报到了蒋委员长那里。‘珍重退入租界,继续为国努力’,这是蒋委员长亲自对你下的命令!”

面对最高领袖包含着勉励的命令,谢晋元沉默了,他真的沉默了,张柏亭在电话另一端也保持了沉默,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的等待着谢晋元的回复。

“我想不通!”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晋元终于开口了。他低沉的声音,仿佛就是从胸膛里直接挤出来的,“柏亭兄,你和我都明白,蒋委员长从一开始,面对日本人的入侵,就采用了先安内再攘外的政策。委员长的判断是先用东三省,来喂饱日本这条饿狼,他甚至打算秘密签定条约,把东三省割让给日本人,在安抚了这条饿狼后,集中全力把共产党的部队给消灭了。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巩固自己的统治,再联合美国和苏联,把日本赶出我们的国门。”

“这个计划看起来是不错,但是到了今时今日,日本军队攻占了上海,又开始在南京集结,甚至开始扶持汪精卫这种汉奸,试图成立一个新的伪政府来对抗中央,难道我们的蒋委员长还不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一条就算不停地割身上的肉,也根本不可能喂饱,就是要把我们一口吞下去的饿狼吗?!”

“幻想已经没有了,计划没有成功,蒋委员长已经失去了赢得这场战争最重要的民心。我就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蒋委员长还不明白,我们再也不能把希望放在英、美、法诸国的介入和调停上,还要看着他们的脸色行事!我谢晋元守在这个四行仓库里,我就是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来让全国的民众,看到我们党国抵抗日寇的决心!”

张柏亭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劝不动谢晋元,他知道就算是蒋委员长的命令,也无法把一个准备为国为民舍生取义的勇士,带出那片战场。

“晋元老弟,我知道我劝不动你,我也知道你早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张柏亭轻轻吸着气,道,“但是……”

张柏亭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将手中的电话,转给了身边的另外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但是却洗涤得干干净净。沉重的生活压力,让她的身上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岁月的印痕。但是在她的脸上,却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丽。她明显接受过相当的教育,她就算是衣着简朴,但是面对八十八师的参谋长,却依然能保持着一种落落大方的态度。

但是当她伸手接过电话时,她的双手就开始不停的颤抖,她的嘴角更在不停的哆嗦着,还没有说话,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不停疯狂的涌出来。

听着对方急促的呼吸声,通过这条跨越了空间,把两个人两颗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电话线,谢晋元清楚的感受到了对方脸上,那正在不停滑下的炽热的无声泪水。

谢晋元突然间痴了。

“中民……你好,你真好……”

她终于说话了,但是仅仅说了几个字,她就泣不成声。

在她身边,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他们两个都急了,他们伸手拉着她的衣角,不停的叫着:“妈妈,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通过话筒,谢晋元听到了这两个孩子的哭叫。面对死亡都能带着从容与不驯的谢晋元,在这个时候脸色终于变了,“维诚……真的是你吗?”

“中民,你真好,中民你真好,中民,你真的好狠心啊!你要当英雄了,你要为国捐躯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你不但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啊!”

这个站在张柏亭身边的女人,赫然就是谢晋元的妻子凌维诚,而在她身边的两个孩子,就是她和谢晋元的两个儿女。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穿着军装拿着军饷,要上战场了,我这个妻子能理解你,能支持你。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能撤退,为什么大家都要反过来求着你撤退了,你却一心要往死路上走!为什么这个国家,非要有了你谢晋元的牺牲,才能醒悟,才能打赢这场战争!你为国为民舍生取义了,你是大英雄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应该怎么办,我们两个孩子又要怎么办?你一死了之,你要我们孤儿寡妇和老人,怎么活?!”

谢晋元张开了嘴巴,可是他只觉得嘴皮上就像是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想对妻子凌维诚说上一句对不起,但是一句区区的对不起,又怎么可能弥补了他死亡后,对家庭尤其是对凌维诚带来的创伤?!

嚅动着嘴唇,听着电话另一端妻子和儿女的哭泣声,谢晋元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十几双无形的手,在用力的扯动,过了好半晌,他才问道:“维诚,你们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我收到了你的信,我能不来吗?他们不了解你,我是你的妻子,还是你一起在学堂上学时的同学,我能不了解你吗?!”

凌维诚用不断颤抖的手,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封信。这是一封谢晋元亲手写给凌维诚的家书!拆开了这封不知道她已经读过了多少遍,甚至已经可以背出来的信,凌维诚就当着张柏亭参谋长的面,一字一字的读着上面写的字。

“半壁江山,日遭蚕食,亡国灭种之祸,发之他人,操之在我,一不留心,子孙无噍类矣!为国杀敌,是革命军人之素志也。而军人不宜有家室,我今既有家室,且复门裹祚簿,亲老丁稀。我心非铁石,能无春然?但职责所在,为国当不能顾家也。老亲之慰奉,儿女之教养,家务一切之措施,老卿担负全责,庶减征人之分心也。”

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停的掉落到凌维诚手中的信纸上,发出“噗噗”的轻微声响,然后迅速被信纸吸收,混合着写在上面的字,化成了一团。看着那早已经模糊成一片,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泪水洗礼的信纸,张柏亭站在一边,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叹息。

“看到这封信,我能不过来吗?”凌维诚哭着叫道,“这封信是你在三个月前写的,你们在上海整整打了三个月,我就带着孩子们在上海呆了三个月。我们的钱用完了,我们就住进了租界的难民营。一个多月来,我每天都和孩子喝那些掺着沙粒,根本填不饱肚子的稀饭,孩子饿得受不了了,伸手去向那些英国士兵要了一块面包,还被我狠狠打了一个巴掌,最后我们娘三个抱头痛哭了一场。这是我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就是因为我不想让我们娘三个,丢了你的脸!子弹没有眼睛,我更不想因为你知道我们娘三个来到上海,让你分了心!”

谢晋元高高的昂起了自己的头,他的手在不经意中从自己的脸上掠过,悄悄的带走了眼角已经缓缓渗出的泪水。他谢晋元何其有幸,竟然娶了这样一个淑慧而知书达理的妻子!

“明明知道不应该,我还是来了,我是怕你在战场上,没有人替你收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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