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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4)

人类是如此残忍而果断。

因此才能成为众生的王。

他们给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见,当我第一次见到我娘,感觉有多奇怪。

那时候我是个婴儿。躺在一条阴暗潮湿的狭窄后巷里,四周堆满臭气熏天的垃圾,除了四处乱看以外无所消遣。想想白老爷那一出风疾咒念得可着实精彩,不愧集无数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间把我从狐山卷出无数公里,而且可以在最后变化出狠狠一个过肩摔,掼下九霄云,可怜我那一点修行,刚够保命,其他什么都顾不上,连狐形原体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游戏嘛,连狐王老人家都没吭什么气,当然它当时正闭关度天劫,有气也吭不出。

第6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6)

还好,这里像不大有人来。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复,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个弹弓把白老爷家的窗玻璃统统打碎。

想得正高兴的时候,我忽然从地上升了起来。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适应,明明没用飞天术,也没有念风驭诀,连脚都不着力,怎么会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面高度?后来我才知道人类婴儿普遍有过这样一段假想飞行经历,大约是从鸟类进化来时对失去翅膀的一点怀念吧。我费力地转过头,就看到了我娘。二十岁的我娘。

一个上帝造人生产线上被印上“作废”字样的出品。

但是有一双纯善的眼睛。

或者假装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说,她有一颗纯善的心。

否则你如何解释她的行为呢?拣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块钱给她买牛奶,半夜饿了,说梦话在呼唤豆腐丝瓜虾仁煲。第二天清早抱着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钱,竟然还是买牛奶。

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津津的,实在难以忽略,我也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么抱着我,眉开眼笑的,穿一条油腻麻花的蓝色工人裤,一件旧格子衬衣,头发编成个辫子,脸盘很大。虽然我不忍心,还是必须要说,光看她的模样,就能判断其智商指数绝不会超过九十。喂我吃牛奶的时候,旁边那个借她钱的工友忧心忡忡地念叨:“别灌太急,灌太急要呛,咦,吃得好啊,居然没呛。”

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我的勇吃牛奶劲头,工友又继续劝说:“素枝,你还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捡得还少吗?”

这一说可真凶险,莫非这位阿姨有虐婴癖?我虽然对寻常虐待手法都比较有抵抗力,但人性万紫千红,大自然鬼斧神工。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

怀着这样一颗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确地说,不是家,而是大厦顶上的一角阁楼,拿铁皮做了个屋顶,里面塞了无数烂东西,光从杂乱程度来说,和我当初躺的那个垃圾堆不分轩轾。

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了。

我叹了口气,飘了起来。手脚划拉两下。照这个状况,我花个半年时间,也应该可以浮游回狐山去了。不过我为什么回去呢?亲戚多,也没两个真惦记我的,回去做什么?隔三差五到后山和白弃、秦礼他们一起念书吗?或者精确地说——吃书?我挑食,历来都吃得没有小白他们快的。

或者我就呆在这里吧,人的怀抱,有记忆中没有过的温暖。

我不知道回忆过去居然那么花时间,从愣怔里回神来,厨房里沉静如水,时钟滴滴答答,如生双翼,小白已经归来,站在门旁看我,眼色里是同情。

有点同情。这感觉颇陌生。或者是我误会。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来。”

如果不过去,大约会中他的“雷驭”咒,打得两个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依在他的怀抱里,衣物后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频率跳动,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续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种永不消逝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一定会到来。也像回到小时候。跟秦礼家兄弟打架,或者庄敛几姐妹欺负我,无论当时怎么狼狈,都觉得下一刻白弃就会从天而降,把我罩住。

狐族四门,秦氏掌财,白氏掌兵,庄氏掌外务。我不晓得狄氏掌虾米。狐族上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姓狄,为什么还可以列名四大,据说因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这句话的意思我后来想了想,大约就是全部死翘翘的意思。四门之上的长老会,据说为了保持狐族后裔的战斗力,每一百年抽签一次,随机指明内部哪两个姓氏互为仇敌,见了面要真掐,掐出狐命来。这种狗屁规定对我实在非常不利——永远的两拳不敌四爪。而白弃,白弃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经只有他老爹可以随便揍赢他了。把对手打跑以后,他有个奇特的,不属于狐类的习惯——他要抱抱我。

人世间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些,短短三十春秋,比几百年更沧桑。我恍惚回忆起狐山上的金色旱莲,在盛夏开放,光耀着九天之上的神界。

我哀求白弃:“让我留多二十年吧,她身体已经被年轻时候的劳作毁坏了,寿命不久,让我送她升天再回去好吧?”

小白摇摇头。容颜夸张处渐渐褪去,出现我熟悉的,那张干净醇和的面容——有温柔狭长的眼睛,闪烁紫色光影,深不可测。

他摇头,“选命池七百年一开,惊动四界,不因世事择时。一旦错过,后果不堪设想。长老会命我护送你前去,也是为了确保行程的顺利。南美,该走了。”

第7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7)

我娘在卧室里坐着。进去时候,她忽然转过脸来,无比慈爱地唤我,“囡囡,来。”

她一向不聪明,没有人间推崇的那种机灵智慧。不过正大仙容,卸罢浓妆后微微笑,神仙也似。我走过去,跪下来,将她手心贴在脸上,说:“妈,我要出差。”

她做不动清洁后我找了一份小店里卖东西的工作养她。人人叫我小妹,没有正名。倘若她愿意,其实可以过这个世界上任何豪富都无法想象的生活——不说点石成金,随便抢两家银行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她也许并不愿意。无论聚宝盆还是摇钱树,她都看不见,多拿点现金回去吧,还要我跪洗衣板承认小偷小摸。我堂堂一只千尊万贵的狐狸,哪怕法力恢复也没虾米用,沦落到去街边的外贸店卖冒牌d&g,每天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放开嗓子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百元一件啊。”郁闷不郁闷?好在她却很喜欢。

这样的工作要半夜出差?我很担心她反问。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很欢喜地看着我。手指在我脸上小小地摩擦,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升上朦胧星光笼罩的高空,衣袂飘摇,异常清冷,我对万家灯火中的一盏长久注视,不忍远离。忽然间心口热热地一痛。

我握住胸口,极为诧异。后背寒毛竖起来,幸好立刻被身边的白弃抚平,他对我笑,“心疼吗?”

“我在你和你娘的心上各种了一枚青蚨符。如彼此有大急难,无论千里万里,感同身受,那时候我便遣族人为之解厄。你不用为她太担心。”

奇怪,我向来觉得白弃是单细胞动物,怎么一时不见,他变得这样细心体贴?白弃对此置疑耸一耸肩,不置可否。嗯,也许是青春期已经结束了吧,难道他的愚蠢跟人类脸上的豆子一样,会随年龄消退的?

未及想完,脑子上已经挨了数个暴栗。出手真重。我哀号几声,愤愤问他,“我们去哪里?是不是回狐山?是不是回去就可以把命选了?”

他摇摇头,手指在我手臂上下一掠,随眼而望,之前承赐的紫印痕迹仍在,而且颜色越来越深了,隐隐似焚烧。我很不爽,“喂,兄弟,以后打招呼不要这么热情似火。你的元神之印怎么拿出来随便玩?”他不以为然,“打你个头的招呼,不过留个记号怕你跑。”看看,什么叫声名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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