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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12)

作者: 七药/酥馍馍 阅读记录

少年一直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变了,脱口而出,“怎会……我以为是若娜或是墨……”

“……哲容半年前把殿下手写的一张《幼林发蒙》托人送到了祝府,说殿下不仅没死,还在他部中做了世子哲勒的金帐武士,”方桢满头的大汗,他痛极恐极,哆哆嗦嗦地犹自说着,“他说殿下千金贵体,做外族的阶下武士实在不成体统,希望祝家将殿下接回东州,也算是成人一桩美事,日后祝家与图戎亦可……”

宋明晏望着对方张合的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他的二哥宋明徽自缢的前一天曾来找过自己。父皇驾崩太子暴毙,二哥月夜前来时一身雪白缟素,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宋明晏讲个故事,他说有一家子某夜失了传家宝,不知是谁偷了,说家中有好赌的侍女好酒的下仆,有贫穷的马夫吝啬的郎中,弯弯绕绕一大篇,叫宋明晏猜谁是小偷。宋明晏猜了一圈都猜不出,最后宋明徽说出答案,出人意料的,竟是故事里最好人模样的少爷。

“二哥,为什么呀。”少年缠着宋明徽大感不解。

“家贼难防。”宋明徽笑道。

家贼,原来是家贼。他曾经没想到,而如今方祯这一席话,许多往事间的蛛丝马迹就都能说得通了。宋明晏想到这里转身就走,他还没迈出巷口,忽然复又折回来向方桢行了个礼:“走好,方大人。”

苏玛在客栈门口坐了一个多时辰,昏昏沉沉中感到有人在摸她的头,迷蒙间睁眼,发现自己要等的人正含笑看着自己:“你怎么没去休息?”

“我,我等你呀!”女孩的脸腾地红了,慌忙站起来拍拍衣服,“你上哪去了?”

宋明晏歉然:“出去办了点事,让你久等了。你们的东西今天都买齐了吗,不行就再呆一天。”

“买齐了买齐了,我跟你说,赫瓦因买了一匹小马,俊俏极了!明天带你去看,那个毛色,居然只要了他二十五两……”

宋明晏走在前面,苏玛在他身后一路絮叨着今日见闻,少年边倾听边搭着话,直走到客房前才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大家都睡了,明日再聊吧。”

他确实疲劳,短短一段回客栈的路上,他手中便沾了数十人的血,明日天亮之后一路铺张横陈的尸体必然是侯辽的一桩大新闻。

苏玛是队中唯一的女孩,宋明晏六人睡通铺,她则在隔壁单独的卧房里。女孩望着对方夜色里沉静的双眸和温和的嘴角,一个“我”字还没出口,就只见宋明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听话。”像是哄孩子般的口气。

少女一阵错愕,半晌才咬着唇,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好吧。”

她看着对方关了门,一时心里砰砰地跳起来。宋明晏对女子一向守礼,倒是难得会做出摸头这样的亲昵动作,苏玛的手不禁抚上自己的发间,少女刚要暗自欢喜,突然咦了一声。

发丝上似乎是凝了夜露,有些潮湿了,甚至有水珠从额角延下,她迟疑着将掌心收回,放在鼻前嗅了嗅。

血腥直冲天灵。

19

篝火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戈别正在挖耳朵,才啃了羊架的摩雷胡子上油渍斑斑;不远处哪家小孩偷尝了长生酒,被乌璃按在怀里掐红了脸;夏里咬着手指,鼻涕干在了脸上也不晓得擦……所有人手上都在做事,但视线全都集中在一处。

年迈的大祭司祝祷结束,颤颤巍巍地把酒碗递给了面前的一对新人。火光摇曳,将年轻男女的面目衬得愈发耀眼。宋明晏学习蛮语不过数月,尚不能听懂新郎执酒时问了什么,而那位鲜红婚裙的新娘又答了什么。在两人同时饮下长生酒的一瞬,人群骤然欢呼起来,宋明晏一头雾水,也茫然地跟着众人举手,发出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叫喊。

仪式结束后,新人要来给客人倒酒,大伙们蜂拥而上,宋明晏个头太小,踉踉跄跄地被挤到了后面,脚步不稳险些栽倒,还好一双手及时扶了他一把。

“谢谢……”宋明晏一回头,只能撞见对方前襟上的一枚银扣,视线再往上,才是一张五官深邃的脸。

“你刚刚说什么?”那人问道。

宋明晏这才发现自己方才道谢用的是东州话,对方当然听不懂,不由羞窘了一下。他一紧张,新学的蛮语更是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踌躇半天,只得弯腰冲那人深深鞠了个躬。

那人笑起来:“你不是图戎人。”用的是东州话。

宋明晏一愣。

那人视线往下,便看见了宋明晏的佩刀和挂在脖子上的扳指。男人瞳孔微微凝固了一下,才继续道,“……说起来,我昨天听说哲勒居然收了个东州少年做金帐武士,是你?”

“……是。”

那人笑道,“北漠几百年来从没有让外族人当过金帐武士,不过哲勒既然看中了你,想必你自有少年勇武之处,很好。”

那人明明是在称赞自己,宋明晏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芒刺在背。对方称呼哲勒时口气随意,想是外来观礼的北漠贵族。宋明晏只得问道:“请问您是?”

“你觉得我的妹妹和你们汗王的新阏氏相比,容貌如何?”那人又自顾自转了话题。

宋明晏疑惑:“妹妹?”

那人眯起眼睛,朝人群的中央望去:“对,我妹妹,今日的新娘。”

若娜阏氏是他的妹妹,那此人……初冬时的那一场搏杀倒回脑海中,宋明晏大惊之下往后退去,奈何身后人墙汹涌,差点让他再次踩了个趔趄:“……你、你是末羯的汗王!”

末羯的新任汗王莫桑再次笑了:“是的,东州来的小客人。”

少年咬住下唇。

“小客人是和你们阿容莲阏氏去年冬天一起来的图戎吗?”莫桑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可曾见过一位红发圆脸的年轻人?”

宋明晏闻言哆嗦了一下。

莫桑自然感觉到了,男人注视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件死物。宋明晏的胳膊还被他攥在手中,动弹不得,半晌之后墨桑俯下身,凑到了宋明晏的耳畔缓缓道:“小客人,你杀了我的金帐武士,可想好怎么赔了么?”

宋明晏猛的睁眼,才发现是旧事一梦,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推了推睡在旁边的穆里,把压麻了的胳膊从对方身下给抽了出来。天色还早,除了戈别的床位是空的,其他人都在闷头大睡。

一出门果不其然就看到戈别蹲在墙根抽烟,老武士见到他也不意外,冲他吐了个稀碎的烟圈:“哟嗬,你怎么也醒了?”

“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你这次什么都没买?”宋明晏一拍衣服,也坐在了他身边。

“老子一个老光棍,哪像你还得给人带胭脂水粉。”

“那是给若娜阏氏的……”

戈别冲他一摆手:“你别跟老子解释这个,你倒不如解释解释你昨晚上哪去了。”

“有点……私事。”

戈别眯起眼看他,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眯起眼看起了半阴不明的天。一口烟灌得狠了,男人猛地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之后,从嘶哑嗓子里蹦出一句:“你知不知道,老子对你起过杀心。”

“是那次我对汗王举刀?”宋明晏问道。

“不不不,不止一次,”戈别冲宋明晏伸出手指,“三次。”

宋明晏无言。

“……一次是你对汗王举刀,一次是哲勒找我教你马战,再有一次,”戈别剃了剃牙缝,“是昨天我瞧见你跟个东州人一起喝茶的时候。”

20

“老子心里是个藏不住话的,有事就想问,你呢,也别搞你们那边人的那套,老实交代了。那人是谁?”戈别把烟杆插回腰上。

宋明晏斟酌了片刻,老实答道,“那是我外祖家的人,想让我回去见见外祖和我娘。”

“回哪?回你外祖家?”

“嗯。”

“好事啊,干嘛不回去?”

宋明晏摇头,“我对哲勒立过誓。”

戈别吓了一跳:“你真的喝了哲勒的血?!乖乖,我当咱们孤涂殿下之前是哄老子的……就因为这个你不肯回去?”他说着抓了抓头,“只是回去看看你老娘,咱们孤涂又不会不准。”

宋明晏苦笑。

“那你晚上呢,干啥去了?”

“他们劝不动我,晚上又来了一趟,我还是给拒绝了。”宋明晏面不改色。

戈别虽然知道眼前这小孩肯定还有事是瞒着他的,然而天色渐亮,客栈里走马人贩刀客们都起了床,院中开始有人走动。他站起来,抖了抖腿:“老子听说过你在东州背景不一般,也劝过孤涂,说你是个烫手山芋,趁早丢了。”

宋明晏心中一动:“那他怎么说?”

“能怎么说,不肯呗。”戈别耸肩。

二人回到房中,发现大伙不是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就是还躺在床上醒神的,小穆里瞧见宋明晏,凑过来道:“阿明哥你昨晚去哪了?”

“去办了些事。”宋明晏依旧是这个回答。

小穆里还要再问,说话间苏玛已从隔壁推门进房:“你们收拾好了没?准备出发了。”

穆里朝宋明晏挤挤眼,“昨晚上苏玛姐可等了你好久呢。”

宋明晏心中确实过意不去,便走上前对苏玛低声又道了一回“抱歉”,少女却在听见他声音时却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说了句“没什么”,生硬地绕过宋明晏快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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