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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9)

作者: 七药/酥馍馍 阅读记录

“是的,宠爱可以,军队不行。”穆泰里又强调了一遍,他突然意识到哲勒为何会如此发问,一拍脑门说道,“我差点忘了,你也是马上要婚娶的人了。啊……真好,又有一位末羯的朵丽要嫁过来,希望她只是要你的心。”

而不是图戎四十万人的命。

剩下的半句穆泰里没有说,但哲勒明白。

宋明晏一醒来,就躺在床上陷入了自我厌弃中。

昨天夜里他也不知道是被哲勒哪个字眼戳中了软肋,一开始只是掉眼泪,后来就变成了抽噎,最后哭得喘不上气脑子一片空白,鼻涕眼泪抹了哲勒一手,都不知道孤涂殿下是怎么把哭到睡着的他扛回大帐的。

一个口口声声说要当武士的人,结果刚宣誓完就对着主君哭的稀里哗啦,估计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而且……宋明晏环顾四周,这似乎是哲勒的大帐吧?他占了哲勒的床,那孤涂殿下昨夜睡的哪?

宋明晏冒着冷汗挪动脖子,看向那头潦草铺在地上的毡皮,和堆在上面被翻动过的薄毯……少年哀叫一声,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抱住了头,太丢人,干脆闷死算了。

结果他还没闷一会,就听见有人撩起帐帘进了门,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朝床前而来。

一只手隔着被子拍在了宋明晏的额头:“起床。”

是哲勒的声音。

宋明晏很想装死,但他到底还是不敢,磨蹭了一下就老实地坐了起来,眼睛只敢盯着被子瞧。哲勒自然不知道小孩那些沮丧的小心思,他哗啦一下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了床上:“试试合不合身,都是我以前没穿两次的,等转了冬场,让苏玛的娘再给你做几套新的。”

宋明晏带来的只有东州服饰,穿出去肯定又要引人侧目,他小小的“哦”了一声,抓过离他最近的一件外袍,然后又不敢动了。

他紧张。

哲勒见状,干脆走到一边去拨弄将熄的火盆,头也不抬地说:“穿好了,我带你去见你姐姐。”

少年听见这话动作终于快了起来,他连忙翻身站在床上,磕磕绊绊地系起了带子,他对这些款饰陌生,穿外袍时险些套错了边。哲勒毕竟是图戎孤涂,旧年的衣裳皆用料不凡,有两件袖沿的绣工似乎并不出自北边,宋明晏小心地摸了摸领口的绒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能嗅到早春的青草味道。

“我……好了。”他嗫嚅道。

哲勒丢下手中的火棍,走过来打量着他。少年在他的注视下一会把手放在身前,一会背在身后,一会抓着腰侧的衣角,总之浑身不自在。宋明晏的耳朵又红了。

“鞋穿反了。”

“哎、哎?好……”宋明晏慌忙地蹲下去换,等他再抬头时,哲勒已经去外边等他了。

为了防止宋明璃寻短见,穆泰里给她安排了四个懂一点华文的侍女,加上咏絮一起守着她。宋明璃教养矜持,发疯撒泼的事情她也做不出,只枯坐到深夜才昏昏睡去,倒叫五个小姑娘白担心了一夜。

侍女们年纪都不大,皆是单纯烂漫的性格,只会艳羡这位新来的小阏氏首饰盒里叫不出名字的簪钗,和繁复精致的衣裙。宋明晏进来时,几个姑娘正把宋明璃围成一圈,比划着到底是祖母绿更配阏氏的衣裳还是珊瑚红更衬阏氏的肤色,看到宋明晏时都把他当成了哪位远来的蛮族少年亲贵:“你是谁呀?”

宋明晏没听懂。

“他是阏氏的亲弟,也是我以后的金帐武士。”随后进来的哲勒解释道。姑娘们连忙朝孤涂殿下行礼,眼睛却偷偷抬起,悄悄地瞄宋明晏,一边交头接耳地评价:“还真和阏氏有点像呢。”

哲勒招呼道,“你们几个都出来,让他俩单独说说话。”

“可是汗王说……”侍女们犹豫。

“没事。”

哲勒孤涂说话一向有保证,姑娘们拉着手出去了,一位圆脸姑娘经过宋明晏时,还用有些蹩脚的东州话小声说:“你真好看。”

少年脖子蓦地一僵,然后就听见小姑娘们嘻嘻哈哈的轻笑声。笑声从他耳后飘远了,哲勒轻轻推了他一下,提醒道:“不要太久,还有别的事要做。”

说是不要太久,直到哲勒在外面喝完了一碗羊架汤,又跟戈别谈了会关于转场准备的事宜,宋明晏才红着眼眶出来。哲勒无意去问他俩聊了什么,只是朝他招了招手,宋明晏便揉着眼睛跟了上去。

“我有一个哥哥,哲容,”哲勒自顾自地开口,“比我大几岁,已经成亲。他如今先去了冬场,日后你会见到的。哲容和我同父异母,她母亲是在战乱里死去的,之后我父亲便娶了末羯的朵丽,就是我的母亲。”

“我还有个弟弟,叫夏里,你昨天应该也有点印象。他和你年纪差不多。”哲勒微微偏着头,声音渐低,“夏里小时出了一点意外,心智变得和幼儿一般。北漠世子之位按律本该由汗王幼子继承,因为这个事,所以才顺延给了我。明天我带你去见大祭司,让他教你北漠语,你会和夏里一起上课。宋明晏,我希望你平时能多照顾他一些……”

宋明晏忡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哲勒在说些什么——哲勒当真已将他视为心腹,对他毫无保留。

意识到这件事的少年心跳得有些快。他原本是跟在哲勒身后的,然后他埋着头悄悄地快走了两步,变成和哲勒并肩而行。

哲勒带着他走到斥候营前,已有人在此等候多时。那人瞧见宋明晏时大感意外,咋呼道:“我听你说你有了新的金帐武士,以为又是一只像帕德的疯狗,怎么倒是只小羊?他这模样的小东西,我只在辛羌女王的后宫里见过。”

“别废话,”哲勒拧眉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来人耸肩,“万物齐备,我的殿下。”

说着从身后的箱子里掏掏捡捡,摸出了一柄六锊的柘弓,一把标制的马刀,又数了二十支箭丢进箭囊,一股脑全递给了宋明晏,还对着小孩挤了挤眼睛:“拿稳了,小武士!”

宋明晏一头雾水地接下了。

哲勒摸了摸弓的手感,似乎挺满意,又发话:“马呢?”

“你自己随便挑去呗。”那人揉着脖子,补充了一句,“除了戈别看中的那匹才五个月的灰马。”

哲勒点头:“就要那匹灰的。”

“哎你这人——!”那人想了想,撇嘴道,“反正到时候他来跳脚,我就让他去找你。”

没一会那人便牵着匹小灰马走了过来,臭着脸把缰绳塞到宋明晏空着的那只手上。

哲勒托着胳膊低头审视着宋明晏:“……还差个扳指,我已经让额济里去打了。”

那人夸张的嚷嚷:“我的妈,哲勒你这是养儿子呢?!哎好好好你别瞪我,你真是……”

宋明晏全程晕晕乎乎,被一股不真实感包围着,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双手如今沉甸甸的。仅隔一夜,他几乎是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这样很好。”他听见哲勒评价道。

刀,马,弓箭,主君就在眼前,宋明晏觉得自己的双手握住了一个世界。

15

春场里新草已有及膝高,被马蹄碾过时会有丰沛的汁液粘着碎屑飞起。年轻的骑手技术精湛,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面,将手下甩在身后数十丈远。马蹄滚滚交叠,如同远方的隐约春雷。

直疾驰到营地前,骑手才勒马停下,灰马步伐灵巧,在骑手胯下温顺而不失骄傲。他往马圈行去,已有武士迎面而来,向他招呼道:“我当你赶不回来了呢。”

骑手头盔阴影下的面容似乎勾起了笑,他语气轻快,声音分明还有些未脱少年:“哪能,你是知道我明天要和小队一块去边境的。”

说着,他已翻身下了马,温柔地抚了抚马头。骑手的拇指上戴着一枚铜扳指,春光划过扳指上凸起的寥寥线条,分明一个狼头模样。

“错过这次,就得等初夏,我可不想等。”骑手把路上剩的最后一点糖饴喂给了坐骑,他拍了拍手。

“你再不回来,姑娘们的华文可没人教啦!”武士嘿嘿笑着揶揄他。

“饶了我吧,妮雅已经问过我十八遍‘妮雅’两字用华文怎么写了,夏里殿下说他会写,可以教她,结果挨了妮雅一记眼刀。”骑手苦笑道,他边说边解开下巴上的扣子,取下头盔,露出一张薄汗涔涔的脸。骑手的五官毫无北漠蛮族特有的深邃,他这副秀雅眉眼更应该出现在东州江南的水榭里,或是侯门豪宅的夜宴上。

“阿明,你先去见哲勒殿下吗?”武士接过他的头盔,惯例问道。

“当然。”骑手回答。

骑手一边收好短鞭插在腰间,一边往哲勒的庐帐走,路上碰见的每一个人都向他友好地打招呼,原本聚在一起玩角抵的男孩们停下动作,羡慕地交头接耳:“阿明哥又换刀了。”

“真漂亮,我猜得有九鋢重。”

“唉,阿明哥一回来,你姐总算可以不拧你耳朵,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你放屁!我、我才没有被她拧耳朵!”

说着又扭打成一团。

有少女敛着衣裙拦住骑手,硬要让他尝尝新煮的麦茶,骑手推辞不过,在少女殷切目光下只得一口干了,他将茶碗塞回少女手中,不等她再说什么,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再不快走,他一上午就要耗在这短短的百步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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