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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污染、无公害(12)

老大爷胳膊上别着红袖箍,手里拎着根绿色的塑料拐棍,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上打了几个时尚的补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镜。

老大爷一低头,俩眼从老花镜上面射出目光,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兰川,笑了:“喻大哥,宝贝孙子把你送回来啦!小川都长这么大了,刚才老远一看,杨爷爷差点没认出来。”

喻兰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气,再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这位杨爷爷好像住在六层,跟他们家老头关系最好,以前经常一起钓鱼。

老杨把塑料拐棍夹在胳膊底下,也没看清有什么动作,好像只是轻飘飘地一伸手,就把骨灰盒接了过去。

喻兰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让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杨冲他摆摆手,随后,脸上又有一点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风……当年五绝,这些年,走得走、没得没,到现在,就剩下我一个老不死啦。”

五绝?这不是才四个吗?

喻兰川胆战心惊地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爷爷摔了——因为听说不识数好像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

“后继也没人,就你们家小川有出息一点,还能接住我几棍,其他那些……唉,都什么玩意啊!”老杨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说话,“三年一次武林大会,你这一走可好,今年大家伙再来燕宁,奔着谁来呢?”

“对了,”老杨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喻兰川,“小川的七诀剑,练到几层了?”

喻兰川一头雾水:“……评级标准是什么?”

标普?

老杨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杨唉声叹气地领着大耗子喻兰川走进电梯间,已经有人在那等电梯了,喻兰川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扫过,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实在找不着房子,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话又捡回来吃了,灰头土脸地到孟老板的亲戚家求收留。为了给老太太留下个好印象,她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条连衣裙,好好地梳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五官,看着很有人样了。

她本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尽可能低调,没想到还没上楼,就碰上了这两位,真是倒霉催的。

甘卿的目光飞快地在老杨手上的塑料拐棍上溜了一眼,没敢多看,局促地给了喻兰川一个格外文静的微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尖尖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喻兰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后巷里古怪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疑惑地问:“你也在这住?”

第八章

甘卿实在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因为这位先生的形象气质很突出,一看就属于那种“天下妇女皆为庸脂俗粉,我宁可对着镜子跟自己谈恋爱”的品种。

所以她愣了一下,才很简短地回答:“刚搬来。”

“你是在孟老板那工作,对吧,”喻兰川说,“我记得他家有个亲戚也住这,他帮你找的房子吗?”

他话音刚落,老杨大爷的目光就转了过来,落在甘卿身上:“孟?是天意那小子?”

甘卿怀疑喻兰川吃错了药,打完招呼不算,居然还屈尊跟她搭起话来了!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皮肤依然很干燥,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pla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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