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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118)

“怕是不敢来。”赵越笑道,“平日里都是他在管着教书识字,稍有错处便罚抄罚写,弟兄们憋了一年,都在等着今天好灌酒报仇,可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陆追也笑:“怪不得初来朝暮崖时,大当家不准我教书。”

“教什么书。”赵越摇头,递给他一碗酒,“你不是读书人的性子。”

陆追问:“什么才叫读书人的性子?”

“实诚迂腐,老好人一个。”赵越道,“王俭那样的便是。”

陆追又问:“那我呢?”

“你心里的事情太多。”赵越道,“心事太多的人,做不得夫子先生。”

陆追仰头饮下一碗酒。

“好!”周围一群小弟鼓掌。

陆追险些被呛到。

赵越笑着替他拍了拍背,道:“今日我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账房里的老钱。”

陆追:“……”

赵越道:“他当真是很想将女儿嫁给你。”

陆追道:“若我没记错,他上个月想招去做女婿的人,是大当家。”

赵越坦然道:“我不想成亲,所以他便换了目标。”

陆追问:“为何不想成亲?”

赵越答:“因为麻烦。”

“遇到喜欢的人,便会想与他长相厮守,朝夕相处尚嫌不够,怎么会嫌麻烦。”陆追道,“将来大当家就会明白了。”

赵越道:“听你这话,倒像是过来人一般。”

陆追并没否认,只是又给自己满了一碗酒。

辛辣入喉,愁绪也能驱散三分。眼前是旺盛的火堆,耳畔是哄笑与猜拳声,四处都是人影,这般热闹团圆的画面,是先前从未有过的,很世俗也很温暖,暖到能驱散冬日严寒,让血都变得烫起来。

饮酒这回事,不醉没意思,酩酊大醉也没意思,只有将醉未醉,既不辜负眼前美景,又能将烦心事抛在脑后,才是最畅快的时候。

后半夜时,赵越叫来小弟,将他送回了住处。

醒酒汤是温热的,又酸又辣勾着芡,里头还有肉丝鸡蛋与木耳。陆追哭笑不得,这八成又是厨房李婶亲自掌勺——总是念叨自己太瘦,要碗阳春面里头能浇满牛肉,平日里更是恨不得在清汤里也加上泡饭,吃不完还要生气。

不过滋味倒是不错。陆追将灯火拨亮,当成宵夜来吃。他其实也没喝太醉,回来的路上被风一吹,更是清醒了不少,一碗酸辣汤下肚,陆追满足地叹了口气,困意全无,索性去了后山温泉。

负责看守的小弟询问再三,确定二当家的确没有喝醉,方才侧身放行,临离开时不放心,还要再对一句过年期间,三当家新换的接头暗语:“天增岁月人增寿。”

陆追:“……”

陆追道:“春满乾坤福满门。”

小弟笑嘻嘻送来浴具,毕竟二当家是个细致斯文的人,回回泡温泉时连外头也能闻到药香。

陆追靠在池璧上,乳白温热的水漫过胸膛,温度刚好。束在身后的头发不知何时已散开,湿水后贴在身上,是乌黑而又泛着光泽的。

朝暮崖的人将他养得很好。赵越,王俭,厨房的大婶,账房的老钱,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弟,每个人都对他很好。没有人追问他一身伤的来历,第一回 见面,便炖汤的炖汤,请大夫的请大夫,连院子都挑最好最向阳的,还要栽上一片火风铃,开花时又红又香。待到将伤病养好了,就一起喝酒一起吃肉,每天都自在快活,无拘无束。

陆追仰头靠在石柱上,这样逍遥的日子,应当过一辈子都不会腻。

可他知道,这不是属于自己的将来。

心与命既已系在了一个人身上,那总得得一个结果,方才能求个安心。

陆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都没入了温泉里。

身上轻薄纱衣浮在水面,像是一只蝴蝶。

冥月墓中,红莲大殿。

萧澜出了镜花阵,自己寻了处高地,靠坐在树上独自赏月吹风,酒囊中尚余半壶烈酒,可以暖身,也可以解忧。

先前应当是没有来过这里的,可不知为何,却有些莫名的熟悉。无论是天边的残月,或是耳畔的微风,似乎都在梦里出现过,而且除了自己,似乎还应该有一个人。

那会是谁呢,萧澜想。

记不清容貌,也记不清声音,只知道同他在一起时,自己整个人都是轻松的,不会有半分压力,不会猜疑算计,更不会有此时此刻,无端就暴躁起来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似乎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又或者说,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远处天边摇摇晃晃,突然就出现了无数昏黄的亮光,一点一点,一片一片,似是星辰连成银河,是城里的百姓在放孔明灯祈福。

萧澜纵身跳到地上,策马出了山。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冥月墓中太冷太冰,也是生平第一次,主动想去城里,看看寻常人过年该是什么样的情形——定然不会像在墓中一样,沉默寂静,冰冷漆黑。

城门口灯火通明,牌匾处也被缠上了红绸缎,守卫笑呵呵的,问他是不是来城里投奔亲戚,一听只是赶路的,又热心告诉他城里哪家客栈价钱最划算,明儿就是年三十,若是住对了店,还能免费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萧澜笑着道谢,牵马进了城。

只隔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与冥月墓比起来,却像是两个世界。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灯笼,小摊子咕嘟咕嘟煮着香甜的红豆汤,小娃娃们已经睡了,倒是有不少大人围在糖画摊前,拨动指针碰运气,谁若转到一只最大的凤凰,周围人便会掌声雷动喝彩不断,不知道的,还当是捡了多大一个便宜。

萧澜看得好玩,也掏出铜板让老板做了朵小糖花,在手里拿着走了一阵,见街边有个米线摊上还有个小娃娃,便将糖画递了过去,换来一句含糊不清的“谢谢大哥哥”,小脸上沾着米粉汤,一双眼睛又弯又清澈,亮亮的,像极了梦中的那个人。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萧澜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无非是一个梦罢了,何至于如此心神恍惚,心心念念,扰得整个人都不安稳。

街边有个瞎子在算命,生意也挺好,萧澜坐在他对面,将手伸过去。

对方只一摸,便滔滔不绝舌灿莲花,说了整整一箩筐的吉祥话——毕竟不傻,平日里还能忽悠两句大凶要化解,大过年的若是咒人家,不仅拿不到银子,说不定还会被打。

萧澜道:“我最近总是做梦。”

“什么梦?”瞎子压低声音。

萧澜没有回答,那梦境是旖旎而又香艳的,虽然模糊到看不清人影,却能感受到对方湿热缠绵的呼吸,听到那低哑婉转的呻吟,每每醒来,床上都是狼藉一片。

见他不说话,瞎子了然,凑近耳边压低声音道:“转角就有一家青楼,若不喜欢,再转角还有另一家。”

萧澜强忍住要呼他一拳的冲动,起身离开了小摊。

想要坐下吃碗面,一旁的茶馆说书恰好到了最高潮。千年小花妖为报恩,化成人形夜夜随风潜入那追影宫宫主梦中,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引得众人纷纷鼓掌,强烈要求这种以身相许的戏码可以再来一段。

萧澜:“……”

城里的年的确是极热闹的,也很喜庆,可就有一点不好,似乎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能让他想起最近那荒唐的梦境,想起梦中那双眼睛,那双手,那个朦胧不清,水月镜花般握不住的影子。

萧澜一路逆着人流穿过半座城,到了不那么明亮的河畔,方才松了口气。

方才放孔明灯的人已经散去,只有一个老婆婆还守着摊子。萧澜问她买了最后一个灯,提笔却不知要写谁的名字,最后想了许久,也只画了一枝翠竹,上头挂了一块精巧的白玉佩,松开手手,看灯笼缓缓升上天际。

那也是他梦里的情形,很安静,很美好。

老婆婆笑问:“是心上人吗?”

萧澜道:“不知道。”

“不知道啊?”老婆婆道,“那就是喜欢了。”

萧澜笑笑,也没辩驳,帮她收拾好篮子,目送着一路离开。

连是谁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喜欢。

可若当真有这个人,那便借着此灯,愿他一生都能平安顺遂,百事无忧吧。

萧澜独自坐在河边凉亭里,面前是蜿蜒曲折的河流,漆黑寂静的山峦,身后是人声鼎沸的笑闹,灯火辉煌的长街。他似乎成了这一静一动,一清冷一繁华的奇妙交接点。

回首望去,城中灯火明灭跳动,被风抚出一片晕黄暖光。

他觉得以后或许可以经常来此。

吃一碗汤面,吃一碗面,挑一套好的瓷器带回红莲大殿,即便不喝茶,看着心里也喜欢。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说不上理由,只觉得暂时备下,将来定然会用到。

不单单是瓷器,还有好的普洱茶,好的夜光杯,好的月露梨花,好的熏香,好的衣料,好的文房四宝。将整座红莲大殿都堆满,等着有人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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