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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292)

陆追问:“她叫什么名字?”

“这就不知道了。”村长道,“没传下来,不过我们都称她为白玉娘娘。”

陆追点点头,看着面前的白玉雕像,推想在陆府连连兵败大厦将倾时,或许白玉夫人不忍再见更多女子受苦,便偷得解药,将这群自己的影子都放了出去。被放走的少女们既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自然不至于毫无生存能力,她们在乱世中东躲西藏,偶有一日进了掩仙山,见到了舒云放置的白玉雕像,以为是陆府主人所设,便索性将玉像搬走,一路北上来到了这玉华村,从此隐姓埋名,耕田织布,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可发生在千百年前的事情,谁又能全然说得清楚呢?就好比白玉夫人,有人说她刁蛮骄纵,也有人说她善良单纯,舒云奉她为此生挚爱,权宦却只当她是廉价玩物,别有用心之臣利用她布下迷魂阵来蛊惑陆府主人,陆府的主人也用她来笼络山贼匪首,同一个人,放在不同的环境中,便是截然不同的身份,截然不同的命运。

一场滔天战火焚毁大地,也让一些事情成为了永远的秘密,任凭后来人如何推论与猜测,真相也永远是深埋而不可触及,只在千百年前沉默遥望,寂寂而立。

“公子,公子?”村长在他面前晃晃手,纳闷道,“你这是在看什么?”

陆追回神,开门见山道:“我能将这玉像带走吗?”

一语既出,四周的人都惊了一下,要带走这村子里的祖宗?

“实不相瞒,”陆追道,“这玉像的主人与先祖颇有渊源。”

“有何渊源?”村长明显不信。

陆追道:“给我。”

萧澜倒也知他所想,也没问,直接就将那圆润的珠子放进了他的手中。

陆追疾步上前,将那玉珠嵌入了白玉夫人掌心,他原本只想给众人看看,自己的确拥有这玉像的一部分,往后才好接着商谈,可不料在玉珠入槽后,那白玉雕像却缓缓绽出更加柔和而又华美的光芒来,眉目间灵动娇俏,仿佛在顷刻间就有了生命。

村民纷纷哗然后退,萧澜也将陆追拉到身后。

“没事的。”陆追却道,“舒云亲手雕的心上人,又岂会让她有杀气。”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那玉像中并无暗器射出,反而隐约传来乐声,轻音袅袅如三月春风,闭上眼睛就是一场落樱缤纷的林间花雨,美人腰佩璎珞赤足起舞,淡施粉黛,水袖轻舞。

是迷魂阵,却不似引魂局那般阴狠,而只是一场思慕情人的小把戏,只要玉珠落回美人掌心,便是一场只有一人能赏的袅袅歌舞,安宁和乐,再无乱世流离。

陆追猜不到舒云在将这玉像放置庙中前,究竟独自看了多少场美人起舞,又究竟落了多少孤苦涕泪。想及此处,他不自觉便握住萧澜的手,觉得自己先前所受之苦与这一对恋人比起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时逢乱世命若浮萍无力回天,那才是真的惨烈,真的绝望。

四周鸦雀无声,村子里的人被面前幻境所震撼,皆张大嘴不出一言,直到萧澜将那玉珠取出,乐声舞姿渐隐,方才陆续回过神,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呼啦啦倒在地上,虔诚跪拜起那显灵的玉像来。

陆追又问了一回:“我能将这玉像带走吗?”

“能,能。”村长连连点头,结结巴巴道,“我这就准备红布金缎,公子……公子可当真是神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神人。”陆追扶起他,“多谢村长,也多谢诸位乡亲,愿意让我送这玉像回家。”

两日之后,两人跟随村里的后生一道,将玉像运下玉华村,暂时安置到了王城一处空宅中,又派人出海送信给舒一勇与姚小桃,叮嘱他们尽快来接这白玉雕像,若是时间来得及,应当还能喝一杯喜酒。

明玉公子的喜酒。

除了媒婆与爱说媒的刘大人,王城里的百姓闻讯都挺高兴,见到萧澜也是笑容满面,心说这英雄与英雄站在一起,也不比美人差许多。盛夏时节,杨清风也终于从闽地老友处回了王城,还顺带给陆追带了一罐子蜜饯,说是土特产。

陆追不明就里,高高兴兴收了礼物,岂料第二天萧澜就不见了人影,日日被杨清风拉着去宫里共商兵法,同看兵书,直到三更半夜才放回来,通宵也是常有的事。

这波亏了,血亏。

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痛定思痛,自我反省,为何闲得没事要收那蜜饯,吃完牙疼,还换来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长吁短叹,短叹长吁。

而就在陆公子的哀哀叹气声中,天气也一日凉似一日,蝉声渐微,漫山苍翠也被红霞寸寸浸染,最终变成了灼灼艳色,与此同时,王城百姓又迎来了一件欢天喜地的大事。

皇上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同归 白首不相离

王城外, 秋南山, 山腰有一处凉亭,初春能观花, 盛夏能纳凉, 而到了这无尽丹霞染红霜的秋天, 就正好用来给一对有情人对坐小酌,顺便再看远处人头攒动车马粼粼, 宛若巨龙游过山间。

那是得胜归来的大楚军队, 由天子统率,今日进城。文武百官一早就侯在了城门前, 百姓亦自发站在街道两旁, 准备迎接回家的将士。陆追原本也是想挤到最前头的, 结果人实在太多,连自家山海居也被食客堵了个严严实实,萧澜索性便带他出了城,寻到这处凉亭专门给他看热闹。

陆追却郁郁道:“离这老远, 人都像蚂蚁一般, 有何看头?”

萧澜问:“莫非你还想仔仔细细看清每一名大楚将士的高矮胖瘦?”

陆追:“……”

萧澜替他添了一杯酒, 笑道:“城里人挤人的,哪里有此处自在,再喝一杯?”

“不喝。”陆追单手撑着脑袋,“再喝要醉了。”能在这秋风霜林中得一场酩酊醉,虽说也是趣事一件,但有你在很难说了, 估摸风雅不起来,与风流也没关系,倒是极有可能下流。

萧澜凑近:“那亲一个。”

陆追单手在桌上一拍,清风剑被震得脱鞘而出:“先打赢我再说。”

“打赢你,可就不单单是亲一个了。”萧澜悠闲提醒,“考虑清楚。”

话音未落,三尺长剑已逼至眼前,他侧身一闪,手中乌金铁鞭腾云斩风,带出一道虚幻光影——当真是兵器谱上排行前列的武器,战场上能杀敌,霜林中能调情,百余招后,萧澜右手一扬,柔软鞭身轻巧缠上陆追腰肢,将他拉得向前踉跄两步,而后便是软玉温香撞满怀。

“不打了。”萧澜将人抱住,“动静再大一些,对面山上的军队该以为我们是刺客了。”

陆追笑着拍他一掌:“下回不准赢我。”

“我保证,”萧澜举起右手,“稳输。”

自家媳妇,莫说是输一回,输一辈子都成。

这天直到日暮西山,两人方才手牵手回了王城,赵越与温柳年还在宫中没有回来,而在饮马胡同的小院里,则是一早就挂起了灯笼,阿六在院子里撑开一张饭桌,厨房里煎炒烹炸沸腾喧闹,八盘凉菜先摆上桌,锅里还炖着鸡,香味能一直飘到巷子尽头。

温柳年饥肠辘辘,腹如擂鼓,迎着饭香一路小跑。

赵越哭笑不得,这是三天没吃饭还是怎的。

陆追与萧澜早早就站在大门口,亲自将两人笑迎到家中,阿六一边开酒坛,一边撺掇岳大刀去摸一下这位丞相大人的手,据说是文曲星下凡,摸了将来就能生状元。

陶玉儿替温柳年盛了一碗汤,又招呼赵越多吃些菜,众人说着南海与西北的逸闻趣事,欢声笑语,喜乐融融,而比这处小院更热闹的,则是整座王城,百姓自发将接风宴摆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半个月后方才撤去街上桌椅。

而也是在半个月后,楚渊才终于处理完堆积公务,有空召见萧澜与陆追。在此之前,他已看过了所有关于西北之战的奏报,对萧澜自是欣赏有加,因此当晚便与西南王一道在宫中设下宴席,又召文武百官前来作陪,一时间金云殿内美酒飘香丝竹萦绕,宫女们云鬓高耸,素手捧着羊脂玉盘,莲步轻移穿梭席间,环水高台上,西域舞姬身姿曼妙反弹琵琶,腰间璎珞翻飞,宛若出自壁画,一颦一笑,皆美不胜收。

盛世自当如此,却也不该仅仅如此。三日后,陆追将自己整理誊抄的各类典籍制度上呈楚渊,由农工商法四个方面,将千百年前那繁盛而又强大的东方古国重新复原于纸上,详尽细致,栩栩如生。除此之外,更有一本他亲自编写的烽烟集,以陆府的兴衰起落为主线,串联起了那整个黑暗而又压抑的时代,群雄割据狼烟四起,将士们的鲜血将大地也染成深褐,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者数以万计,生命如同最卑微的蝼蚁被权贵肆意践踏,亦不知有多少“白玉夫人”,被生生扼杀在了最好的如花年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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