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一个叫作榣山的地方,有位仙人在水边抚琴,他的朋友是一只山林水湄间的虺,虺喜爱仙人的琴艺,时常在旁倾听。”
说到这里,百里屠苏顿了片刻,补充道,“更奇的是……墨姊……似乎亦曾梦见此景。”
欧阳少恭不觉一惊,随即掩去眸中真意。
“此曲由那位仙人奏来清雅从容,悠然淡泊,换作先生,便带了几许刚柔相济之意。”
“难得,当真难得……少侠虽自言不通音律,却每每能够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得一听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
欧阳少恭这时真真正正有了几分出乎意料的惊讶。
百里屠苏梦到榣山并不稀奇,能听懂他的曲子……该说是缘分还是孽缘?
他以此提议两人合奏一曲,听着树叶的和声,他心中原已沉下的晦涩情绪再度浮起。
“先生博学,我有一事求教,未知可曾听过关于魂魄分离之事?”
“魂魄分离?”
“三魂七魄有所缺失,只得一半。”
欧阳少恭过了会儿才问道:“……何以忽然问起?”
“只是想到……若有魂魄如此分离,剩下的、散去的,究竟是什么、算什么?仍是当初那个人吗?”
百里屠苏一手抚着心口。
“这些时日,我常常想,散去的那一半魂魄与剩下的……到底何者才是当初那个人,又或者,二者皆不是……”
欧阳少恭瞳中几乎要翻出黑色的火焰来,他忍不住想要笑。
“……在下以为——残缺的始终便是残缺,天地生灵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变,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作‘一个人’?”
欧阳少恭冷声续道,“不循常理,终违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为异端?”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忽然微微摇头。
“……纵然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也还是人。”
应龙悭臾面前,墨姊说……
“决定一个人是谁的,并不是魂魄,而是记忆,是他的意愿。他的经历构成了他,他的回忆和意愿决定了他是谁。”
说到这里,百里屠苏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即使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人……亦是人。想来墨姊定会如此说。”
他体内如何会有一半不属于自己的魂魄,如今想来,和冰炎洞内血涂之阵脱不了关系。不论那半魂魄从何得来,他醒来之时,便已是……人仙半魂。
换而言之,与墨姊相识的……与师尊……晴雪、红玉、方兰生、襄铃、欧阳少恭……相识的……都是百里屠苏。
欧阳少恭微怔。
“……先前那段话,亦是墨姑娘所言吧
86、剑魄琴心今何在 ...
。”
百里屠苏点头。
“先生怎知?”
怎知?欧阳少恭简直想要发笑。
他怎知?他几年之前就已经听过类似的话了!
“……却不知少侠如何与墨姑娘相识?”
百里屠苏一愣,“墨姊不曾告诉先生?……昔日……为墨姊所救,灭族之时得以幸存,后墨姊送我上昆仑……多年来,多有照料。如今想来……坎坷难免,却始终得人相助,昔有墨姊,今遇先生,皆是屠苏之幸。”
“愧不敢当。”
“先生炼制起死回生药,我实在拙于言辞,但此番恩义定会铭记在心。”
欧阳少恭笑而不答。
百里屠苏离开之后,欧阳少恭继续抚琴,片刻之后,他左手一翻,一个白色的小东西映着灯火微微反光,形如牙齿,上穿银环。
“墨北微……你真是多事,何必与他说那些……”
过了会儿,他笑了起来。
“也罢,你且安心休息,等到你醒来……这些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我的东西,都该还给我了。”
欧阳少恭握拳,白骨磨成的耳坠就此没入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本箱子表示,少恭看北微的耳坠不顺眼很久了。
百里屠苏抱着墨北微闯进丹阁的时候,尹千觞都没来得及先行离开,欧阳少恭亦愣住了。
“百里少侠?”
“欧阳先生,你看看墨姊怎么了?!”
百里屠苏焦急地走过去,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
“我去接墨姊,没想到她刚落地就昏了过去……灵力混乱,不知为何会……”
欧阳少恭目光落在墨北微脸上,注意到她左眼角那一丝极淡的红痕,微微皱了眉。
“百里少侠莫急,将墨姑娘放到那边床上。”
百里屠苏依言照做,满眼掩饰不住的忧虑。
“……欧阳先生,墨姊之前……应是去了归墟,可是因此……”
欧阳少恭已听尹千觞提过此事,此时再听到,仍是忍不住有些动了真火。
他闭上眼睛,压下心中怒气,尽量平静地说:“百里少侠勿要焦躁……还请二位先离开片刻。”
尹千觞瞥了墨北微一眼,走上前拽住百里屠苏的胳膊。
“恩公,走吧,别打扰少恭治病。我们在这儿干站着也没办法不是?”
将百里屠苏拽了出去,尹千觞回身关上门,眉间满是忧色。
欧阳少恭伸手搭上墨北微的手腕,稍稍放出灵力,立刻被吓了一跳。
和以前不同,她体内除了极寒的一股力量,更多出一道异常狂暴燥烈的灵力,非常富有攻击性,不但驱逐着外来的力量,就连墨北微原先的灵力亦被那股力量搅得乱七八糟。
欧阳少恭脸色沉了下去,强行输入灵力,走了一个周天之后,他大约明白了墨北微这是怎么回事。
经脉之中全是那股狂暴的灵力,全然不受约束,恣意行走,但凡遇到其他的力量就蛮横地上前驱逐绞杀,墨北微本身的灵力亦被攻击着,只剩下小半分散开盘踞在几处,被彻底驱除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失去了灵力的压制,寒力在经脉之中窜行,若是遇上了那股狂暴的灵力,就直接打起来,更让受损的经脉雪上加霜。
这种情况下,墨北微要是还能醒着……怕是一醒来就会被疼晕过去!
“……你……”
欧阳少恭看着昏迷中的墨北微,眸中怒意与忧虑交替闪过,冷哼一声,起身去准备东西。
欧阳少恭将事先准备好的药拿来的时候,讶然发现曾见过的男孩模样的断水剑灵站在床边,见到他来了,断水剑灵躬身垂首。
“请……救吾主。”断水剑灵这句话说得艰难,似乎每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口。
欧阳少恭好笑地看着断水剑灵。
“无需他人多言,我自会救她。或许,你能告诉我,这次她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欧阳少恭一脸笑意,双眸却异常冰冷。
断水剑灵犹豫许久,低声道:“……星切。”
欧阳少恭心中一惊,给墨北微喂下了药丸方才转身,睨着断水剑灵。
“你说……什么?”
断水剑灵抬头直视着欧阳少恭,眸中有些许晦暗不明的部分。
“……天地间……第一柄剑……”
过了会儿,如同证明断水剑灵的话一般,一道蓝光脱出墨北微的身体,凝成一柄狭长的剑,落地之前,一尾人鱼从剑中闪出,伸出双手抱住长剑,满面疲惫。
“……主人……”
望舒剑灵无力飘浮,竟向着地面倒下去。
断水剑灵伸手扶住望舒剑灵,目光落在墨北微身上——交缠的灵气愈发失了控制。
“……你……应当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少恭冷冷地扫了断水剑灵一眼,目光在望舒剑灵上稍停留,忽而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这就是她体质阴寒的原因?”
望舒剑灵吃力地抬头,目光清冷如雪。
“吾已尽力……压制寒力……然主人力量有限,吾亦无法可想……此次……”
望舒剑灵双眼忽然空茫,身形消散。
冰蓝的长剑落在地上,叮的一声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