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礼了,眼下我似乎站不起来,只能这样了。”
颜路弯下腰,向着白昭伸出手,“我扶你去屋里休息吧。”
白昭抬头对上一张温和的笑颜,喉头有什么翻上来又落回去,最终她轻轻点头。
“麻烦子路了。”
从院中到竹屋本来也没有多远,但是白昭实在太过虚弱,颜路又只是扶着她,两人走了好一段时间才回到屋里。颜路扶着白昭坐到榻上,自己退开几步站在旁边,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白昭不知该如何面对颜路,颜路又何尝不是不知道如何面对白昭?
从两人相遇的一刻就已经立场敌对,此后五年,世人多有嘲笑轻侮于他,他往往一笑置之。如同白昭当日所言,这不过是个交易,是个约定——白昭以他来约束儒家,同时给儒家一定的保护。
白昭没有食言,哪怕是暗潮涌动、上意动摇的时候,她依然一力压下了关于儒家的所有事情,直到咸阳一战之前她违抗王命送他离开——此刻颜路还能活在人世,与白昭分不开关系。倘若没有白昭,或许小圣贤庄甚至桑海,早就如白昭所说,一场大火解决所有的问题。对儒家有敌意的人在秦国从不缺少,权贵之中更是如此。
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还是白昭先开了口。
“子路,多谢你救命之恩。”
颜路一怔,立刻摇头。
“当不得如此感谢……救你的是汉王与星魂先生……”
他无法说下去。
若非那两个人,他终究救不得白昭,最多只能为她殓葬。
白昭沉默片刻,轻声说:“我欠了谁,我自己清楚。汉王与星魂的恩情我自然铭记在心。”
聪明人之间,话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白昭不会忘记端木蓉和星魂的恩情,自然更不会漏下颜路。
颜路也不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带着歉意开口说:“没能找到你的佩剑——”
白昭笑着摇头,打断了颜路的道歉。
“无事,‘长生’若是这么容易就丢了,我倒是想笑。”
她不想继续说关于那把诅咒之刀的事情,遂将话题引开。
“自我……昏迷之后,已过去一年有余,如今天下是否大定?想来端木蓉、汉王英明神武,该是能平定乱世才对。”
颜路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白昭有意引开话题,但他没想到白昭竟然用如此平和甚至期待欣喜的语气来谈论汉王。照理来说,两人该是死敌,尤其她这一次更可说死在汉王手中,回思起来,那时他托了师弟张良见到汉王的时候,汉王见到白昭亦是欣喜。她们两人也算是奇特,明明五年来相见只在战场,见面只有死斗,私下里却仍能将对方当做友人,纵是乱世,也属罕见。
“民心向背,汉王伐秦,天下共助之。汉王立国,定国号汉,定都洛阳,改元太初,诸侯来贺。”
“诸侯?”白昭休息了这些时间感觉身体有些力气了,她调整了坐姿,以近乎于看好戏的语气说,“诸侯嘛,怕是当不久。不领兵的还好说,军权在握的诸侯……呵呵。”
颜路微微皱眉,“武纯之意,天下会再起战事?”
白昭点头。
“若是旁人,我也说不准,但如今若以天下为棋坪,盘面上得地得势最大的是汉王,她若是能够容忍诸侯并起,我就把姓名倒过来写。”
说到这儿,她看着颜路神色不对,细心思索片刻,说:“子路若是担心张三先生,便去见他吧。儒家沉寂五年,倘若想要有所动作,如今也算好时候,只不过,我多嘴说一句,汉王容不得诸侯并起,同样容不下诸子百家,哪怕她出身墨家也一样。试问当今朝堂,墨家出身又有几人?”
颜路霎时后背一凉。
白昭所言半分不错,汉王立国,墨家自当为第一受益者,诸位墨家首领确实拜官封侯,但虚衔多而实权少。
“……武纯与汉王……究竟有何交情,何以如此肯定?”
白昭不禁笑了起来。
“我和她啊……我想,算是生死之交吧。倘若不是我生为白家人,我也很乐意在她手下领兵打仗,征战天下,不过,和她做敌人也很有意思啊。这次我输了,心服口服,下一次……”
白昭期待地畅想着未来,笑得眯起了眼睛。
颜路给吓了一跳,“下次?武纯,你莫非还想——”
白昭急忙摆手,“我可没想领兵造反啊,我要是想,几年前就做了,何必到今天。这么一想,今后我去哪里倒是个问题。”
自打她来了秦朝,该死的手机又变成黑色木牌,几年来压根没半点反应,可怜她还只能指着这东西回到本来的世界。她死而复生是很好,可是这么一来,她该去哪儿?就算温柔不介意,其他人也绝对不会允许她这个“前”大秦中尉活蹦乱跳的。现在这个地方不用说也知道不是人迹罕至就是一般人进不来或者不知道了,但她总不可能在这里度过余生啊……
“武纯何须苦恼?随我回东瀛,我保你平安无事。”
星魂从门口踱进来,唇边依然带着讥诮的笑意,双眸望向颜路,眸中隐约闪动着寒光。他与颜路视线一撞随即分开,星魂笑得更开心了一点,颜路却微微皱了眉。
白昭愣了一会儿,“去东瀛?”
虽然乍一听她感觉这像是开玩笑,不过仔细想想,现在她离开中原其实是个好选择。跟着星魂一起走也不用太担心海上风浪,但是……
星魂走过去,仗着如今两人身高有差,俯视了白昭片刻,方才弯下腰,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想回去吗?”
白昭先是一呆,随后猛地转头看向星魂,双目灼灼地盯着他,问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回?”
星魂左手食指点在白昭唇上,阻止她继续说话,双眸满载着笑意,轻声说:“想回去就不要说话。”
说话的时候,星魂余光看向颜路,丝毫不掩饰挑衅的意味。
颜路见到两人姿态亲昵,一时间维持笑容都有些勉强。
送君千里
星魂微微挑起眉梢。
“我想,颜二先生还记得自己的诺言。”
“在下自然记得。适才见到武纯身体不适,于情于理,在下也该尽力而为。”
颜路被长袖遮住的双手慢慢攥紧,掌心都被掐出了印子,他却浑然不觉。
星魂笑道:“我替武纯谢过颜二先生。颜二先生请便。”
这句话一说,屋内气氛更是诡异,几乎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替人道谢其行为本身就是在彰显自己与那人关系密切,试想若是毫无关系的两人,如何能“替”?
屋内三人的关系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三人分属阴阳家、兵家、儒家,五年前,星魂与白昭算是同僚,儒家颜路则毫无疑问是敌非友;但阴阳家登蜃楼出海之后,某种意义已经算是脱离了秦国,白昭和颜路则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问题在于,如今白昭给了颜路一纸休书,两人算是已经断绝关系,而星魂和白昭则能算是朋友。
此刻这种情形,怎能不让人感慨万千。
白昭看看星魂,又看看颜路,两人表情都很不对劲,她再迟钝也知道这事情跟自己有关了,可是眼下她还真不好开口,别说之前星魂那句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的话,哪怕没这回事,现在她又要怎么说?
是指出星魂的话不合适,还是开口留颜路?
白昭只得默默闭嘴。
颜路到底涵养工夫到家,没有当场拂袖而去,而是微笑着道了别,施施然地离开。
颜路走后,屋内诡异的气氛也消失了,白昭下意识地舒了口气。
“没想到你竟恢复了记忆。”星魂伸手扣住白昭右腕,片刻之后松手,“记忆恢复了几成?”
白昭神色复杂地点头。
“……十成,不,十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