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令玄震感觉到怪异的是,夙红去了女娲庙,却不跪拜,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像是崇拜祈求,反倒像怀念——怀念?这里可是女娲庙,供奉着女娲,她在怀念谁?
更奇怪的是,夙红看到他们几人,只说了一句便走,就像急着回避一般。
如果这些,都不足以让他记在心里,那接下来巫祝的话,则令他不由得不记住。
‘蛮州供奉的女娲像,是照着几百年前的女娲后裔所造,她身边的这位红衣仙女,随侍在女娲后裔身边。洪水发生前,女娲后裔牺牲,红衣仙女施法保护了蛮州,随后消失了踪影。老人们都说,她一定是去了女娲娘娘身边。’
供奉的是女娲后裔?
那么之前,夙红是对着她,露出怀念的神情?
这是为什么?
以夙红的年龄,不可能认识几百年前的人,难道她祖上一样受到这两位的大恩?
可是,那也应该是感激崇拜,而不是怀念……
玄霄师弟的话,则打消了他某个疑问。
‘这位红衣仙女……眉目间似乎甚为熟悉。’
事实上,在玄霄开口前,他已经隐约看出了这一点,但是,他不愿意往这个方向猜。
因为答案——太过匪夷所思。
他向巫祝问了几个问题,包括那‘朱砂扇’,包括‘女娲故居’……
他背后沁出了冷汗。
女娲故居,他虽无头绪,但也见到夙红走进去过。
而朱砂扇上的图样,他则是确确实实地知道——那是夙红画过的驱鬼辟邪之符。
疑问埋在了心中,碍于夙瑶与玄霄在场,他也不好多问,就此离开。
离开了蛮州之后,在寿阳城外,夙红救下一个少年。
没多久,名叫云天青的少年决定拜入琼华派。
云天青总是跟着夙红,整日里精力旺盛,好奇心重,问这问那。
有时夙红还耐心地回答,有时很随意地忽略过去,教他法术也是说一次就算,连解释都没有——云天青也不知道跑来向玄震问了多少次咒语含义。
然而,夙红显得更加自在,更加开心——即使是被缠得表现出不耐烦的时候。
玄震这才知道,夙红并不是拒绝别人接近……
回到琼华派后,夙红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玄震第一次发觉,比起在琼华派中,似乎山下的生活,更加适合夙红。
堪堪几年过去。
夙红以如此年纪,继任执剑长老,可说开创了琼华先例。
但是,没有几个人表示不满。
双剑也好,奔雷纪霜也罢,止风天青,哪一柄剑不是他人穷其一生也难以铸成的?
从那时起,夙红不再穿着方便行动奔跑的短裙,改成了长裙。
玄震总觉得夙红是颇不自在的。
才换成长裙的那个月,夙红走路比平时慢了不少,似乎一直在留意裙摆。
白衣红袖。
这在琼华的殊荣,让玄震为夙红欣喜之余,也感觉到不安。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那大红色,他便感觉到有些心悸。
再后来……
他知道夙红常常去醉花荫,也知道夙红为什么去,因此,他尽量避开两人。
玄震用繁忙的工作来填满时间,却总是忍不住去醉花荫外转悠。
有时候,他会看到夙红独自一人抚琴,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凤凰花下,夙红的长发与花色相映,更加明丽。
玄震一度以为,可以永远看到这样的画面。
事实却是,当夙红去承天剑台铸剑后,那里出现了另外的女子。
玄震知道不该迁怒。
当夙红铸剑完成后,也是她最后一次去醉花荫。
夙红的果断决绝,与一般女子殊不相同。
从那之后,玄震也再未踏足醉花荫——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夙红开始身着一袭红衣也是从此时开始。
最初见到,玄震吓了一大跳。
不独是他,所有人都给骇得愣住。
即使掌门允许夙红衣色作红,但是,从未有人预想到,夙红竟然会穿着这样一身大红的衣裙走动。
惊骇过去,他静下心来,这才发现,比起幽静的蓝色或者白色,原本就是这般色彩更适合夙红。
华者,艳丽。
还有什么,能比红色更担得起艳丽无双?
已经有了那般无暇美玉,琼字已有人担起。
那么,为何夙红不能这般穿着?
一时间,玄震竟感觉到莫名的喜悦。
夙红身上,原本被压抑和掩盖的傲气,被这样浓烈的色彩恰到好处地宣扬出来。
能够这样,也是好的。
但是,为何那昔日温暖如火焰的红色,如今会盛开出血色?
为何那昔日潇洒自若的师妹,突然间,就变成了敌人?
玄震愣愣地看着那在空中笑得傲然的女子,浑然不觉自己已忘了调理灵息。
为什么?
他心中有太多的为什么,却无法问出口。
空中的那个女子,周身戾气环绕,神情冷傲,目光凛冽冷厉。
那完全不是他认识的夙红。
回想起来,夙红甚少发怒,寥寥几次,屈指可数。
她曾经对着敌人的冷漠眼神,带着杀意和挑衅的目光,唇边浮起的笑意下掩盖的蔑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认识的夙红。
可是,那毫无疑问……
是真正的红。
蛮州的红仙女,之所以不见了,那是因为……
她原本不是人类,也不是仙人,自然不会接受供奉。
直道此刻,玄震才可以肯定,这里的红,便是蛮州传说中的红。
那么,为了救人可以不惜一切的她,为什么要阻止琼华?
当真……只是为了破坏吗?
玄震不想相信,不愿相信,他认为,夙红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才会没有下杀手……
当夙红杀了师叔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
那有着锋利神情的人,是她吗?
玄震在一瞬间想起了寿阳城外的那一战。
当时,夙红站在剑柄上,神情也是如此,冷傲中带着凛冽杀意。
对她而言,都是一样吗?
那些妖怪,和师叔,一样吗?
他夺回了奔雷剑,不,他心里明白,这只是夙红放了手。
“夙红师妹,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吗?你非妖类,就此离开,不行吗?”玄震的内心剧烈挣扎着,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强行驱散心里对厉鬼、妖邪与敌人的认定。
夙红笑了,冷冷地回答,“红岂是临阵退缩之辈?!若非战胜,便是战死——再无第三条路!”
玄震身体一震,不自觉地颤了颤,愣愣地点头。
“好……如此……甚好……”玄震只觉心中一沉,紧跟着有什么断裂了似的,突然间一片空茫。
他举起奔雷剑,遥指红。
他看到红扬眉一笑,“若战,非胜即死,玄震,考虑清楚再动手。”
玄震虽然握着剑,却无法有任何动作。
非胜即死,不,让他犹豫的,并不是这句话……
面前的人,是夙红……
是他十几年来,悉心照顾呵护的夙红师妹……
即使她是厉鬼,即使她杀了师叔,即使她站在妖界一边,要他下手斩杀,他……
玄震的心里闪过很多画面。
他看着夙红,想到师门,顿时茫然无措。
幸好,那妖挺身而出,他不必与夙红作战。
不可否认,玄震当时,感觉到庆幸。
当玄震看到干爻剑将要刺中夙红时,心头一空,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已经拦在她前面。
他从未看到过如此明亮的红色。
在咫尺的距离,他看到夙红眸中迅速流过震惊、疑惑、悲伤、愤怒、憎恨种种情绪。
“……夙红师妹……”他自知伤势沉重,绝无幸免之理,本想开口说出自己的心意,却因岔了内息,无法出声。
他还可以听见声音,却已渐渐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