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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丝袜(5)

平心而论,柳老爷对他不错。

实打实地将他当成少爷,该有的,从不缺斤少两。

至于对他的姆妈,更说不上差。不仅给了钱财,还给了名分,甚至连姨太太都没有娶,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放在了生意上。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是一颗有用的筹码上。

柳映微挣扎着起身,细细的手臂撑在床上,腿伸了老远,去够床榻边的拖鞋。

一下,两下。

等他腿绷得发酸了,才勉强够到拖鞋,而他姆妈与父亲的说话声也渐渐沉寂了下去。

柳映微在这时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梳妆台前,端端正正地坐下。

窗外昏黄的路灯被雨丝分割成了细碎的光影,像是他幼时舍不得吃的玻璃糖外裹着的糖纸。

柳映微没有开灯,只愣愣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曾经有人说过,他即便是中庸,也没有关系。

那时他天真,觉得是中庸真的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坤泽对乾元有多巨大的吸引力,只傻傻地问:“可我没有信香,你日后闻到坤泽的香味,会不会难受?”

那时,对方是怎么回答的呢?

柳映微有些头疼。

怎么当真成为了坤泽,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开关门的声音又响起,姆妈与父亲回了卧房。

他想不起来便也不再去想,反正日后,他会成为另一个乾元的妻子,那个人的回答,在两年前分开的时候,就已经不重要了。

柳映微伸手蘸了点装在小瓷瓶子里的雪花膏,垂头抹在后颈上。

淡淡的花香随着冰冷的触感一同氤氲开来,像是冬日里一触即化的雪。

他觉得后颈上的花纹淡去了,却又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衣领。

夜风微凉,沉寂的夜色里,飘来了不知哪里传来的汽船鸣笛声。

三层游轮逐渐靠近烂泥渡。

深夜的甲板上反常地热闹。

归家的游子,穿洋装的男性洋人,还有醉得不省人事的白俄女人……他们乱哄哄地挤在一起,热切地望向陆地。

其中还有一人,容貌在一众碧眼高鼻的西方人中也分外惹眼。

那是个年轻的乾元,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要说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仪态,连衣领都毫无形象地敞开着,但偏生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坠着金线的金丝边眼镜,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野性与矜贵气。

“二爷,快到家了。”站在他身后的听差喜气洋洋地说,“狄家的人肯定已经在码头上等着您了。”

听差说完,忽地想到了什么,堪堪收敛了脸上的喜意,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去办。”

背靠着栏杆的狄息野压根没和旁人一样看近在咫尺的上海滩。他微仰着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磕出一支叼在嘴里,含混地命令:“来个火。”

听差连忙掏出打火机,双手奉上。

狄息野接过,并不急着点烟,而是将其捏在手里把玩。

“啪”。

蓝色的火焰腾起。

“啪”。

一切又归为沉寂。

微弱的火光在狄息野的眸底反反复复地升腾,将他映得犹如青面獠牙的赤鬼。

听差只觉得狄家阴晴不定的二少爷又要发疯,心惊胆战地后退了半步。

他并非狄家的小厮,而是跟船的跑腿。

十多日前,狄家的二少爷坐飞机于香港落地,登上了这艘目的地为上海滩的豪华游轮。

听差便是那时起,被安排到狄息野身边的。

狄家二爷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听差不在乎。能登上这艘船的,哪个不是有权有势?又有哪个人的手里没沾点血呢?

可他没想到,狄息野的阴晴不定超乎常人,而且,他每隔几日就会将自己关在一等舱里,不许任何人靠近,有时连饭都不吃,再出现时,衣衫上总带着血。

听差原本只觉得怪异,偶然路过一等舱,听见其内传来男人痛苦的喘息,才惊觉不对,恰逢船上莫名死了两个水手,他的心便彻底地提了起来。

即便后来船长出来解释,说水手是因为私人恩怨,双双出手后同归于尽的,他也总觉得,这事儿与狄家的二爷逃不开干系。

“去,把那些中庸都给我叫过来。”狄息野终于点上了烟。

他的嗓音被烟熏得微微沙哑,轻佻地对着一群不断对自己娇笑的女人挑眉:“都叫来,晓得吗?”

听差弓着腰,连道:“晓得,晓得。”

他自然晓得那些女人的心思。

就算狄二爷的手里沾了人命,想要往一等舱跑的人也不少。只不过——听差在转身离去前,有些不解地想——二爷从没搭理过这些人,怎么临了了,反而全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