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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上仙三百年(232)

他的躯壳还僵坐于极北之外的漫天大雪里,手中还握着那个没有完成的白玉雕像。他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某个瞬间,一股毫无来由的悲意笼罩下来。

极北之地广袤无垠,他嗅着风里的雪味,冷得像万剑贯心。

他抿着薄而直的唇,垂眸看着那尊雕像。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灵识就已经脱离躯壳,直贯仙都。

他说不清出了什么事,但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应当要做点什么的,否则——

否则……

他甚至不知道“否则”之后该接什么,但他那道灵识已然如重剑一般,楔落在灵台顶峰之上。

那一刻,那座悬于云端的高峰嗡嗡震颤,裂缝从萧复暄的虚影脚下蔓延开来,碎石迸溅。

他攥着手里的剑,抬头道:“你做了什么?”

“你究竟……做了什么?”

天道的抹杀不留余地、亦毫无痕迹。世间任何人都应当如此——

他们会从短暂的空白中回过神来,该如何便如何,从此将这一日忘于身后。

过去的所有空缺都会被一些理所当然的缘由填补干净,回想起来不会恍惚,不会疑惑。他们会觉得事情自始如此,世间也从来都是那样,一分一毫都不曾变动过。

所有人都该这样,不会有任何例外。

可偏偏……有一个萧复暄。

***

灵台众仙始终未能知晓,那一日的最高峰上、灵台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那一天,他们曾亲眼看见十二座悬于云端的高峰地动山摇,南窗下的煞涡又掀狂澜。他们甚至在某一刻收到过诏令,纷纷身负法器赶赴山巅。

但后来的他们却都不记得了,因为那一日灵台之上发生的事情也被一并抹去了。

最终,他们只记得天宿灵识挟风而来的瞬间,以及那个众所周知的结果。

后来常有人说:“仙都众仙倘若违背仙规,都得去灵台十二峰跪受天罚,但天宿是个例外。他毕竟是唯一一个受点召而成的上仙,独立于众仙之外。若是有违仙规,受的罚恐怕也不一样,便是那所谓的禁令吧。”

***

萧复暄灵识归体的那一刻,淡金色的禁令自他手腕经脉浮现,融贯周身,汇集于心口。那是无声的禁锢,以他身躯所在的极北之外万里雪原为牢,将他封在那里。

曾经在万剑穿心的悲意之下略有松动的记忆,在禁令流转间一遍又一遍地被抹除、消杀。

他时常垂眸看着那尊白玉雕像,明明是一方死物,面容也一片空白。但他却觉得它应当是灵动的,风姿飒飒又略有一些狡黠。

它应当是带着笑的,矜骄里透着懒意,也会作弄人似的咕咕哝哝同他说话。

但它始终不曾开口。

仙都人人都觉得,天宿上仙能镇得住无边煞气,耐着了茫茫死寂,应当是喜欢安静的,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似乎确实如此。

但他有时候阖眸坐在这万里雪原上,会在忽然间睁开眼睛。

他会抬起头,不知缘由地看向上方某一处。就好像那里会有琅当玉响,或是会有谁叫他一声“萧复暄”。

可是没有。

极北之外的上空永远是一片苍青色,间杂着雪的白,雾蒙蒙的,茫茫不知尽头。

有时他还会忽然生出一股执念来,想把那尊神像雕完。他指尖凝着不带杀意的剑气,试着构想良久,却怎么想不出这尊神像该有怎样的眉眼。

到最后,他又总是收了剑气,指弯却轻轻落在那尊神像脸侧。

他用锦袋将神像装下,那锦袋是他随手幻化的,白色镂着银丝,同他一身皂色靴袍格格不入。

他捏着锦袋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悬于腰间。

淡金色的禁令一日流转三千三百回,一刻不曾停息,而他的心脏和这些下意识的习惯便同禁令拉扯不休。

曾经那种毫无来由的万剑穿心之感,他日日都有,又日日都会归于平静。

倘若说整个世间都经历过一次关于灵王的抹杀,那么,这个看上去远离世间的极北之外便日日夜夜都在经历抹杀。

一遍又一遍,一日不清,一日不停。

如此日复一日,才有了整整百年。

***

萧复暄从极北之地回到仙都的那天,人间正是三月。

但他起初不知。

因为偌大的仙都处处烟云锦玉,终年如此,看不出是哪个时节。

他穿过仙都入口,踏上高高的白玉台阶,灵台十二峰悬于云上,青灰相应,半隐半现。几个灵台仙使迤迤然经过,看见他时躬身行了仙礼,叫道:“天宿大人。”

他们依然有些怕他,不敢亲近也不敢多话,一如往昔。行完礼,他们便板板正正地转身,继续往灵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