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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上仙三百年(313)

闷哼和钝响掩盖在崩塌炸裂的声音里,微不可闻,本该无人能听到,但乌行雪却在一阵一阵的昏黑里猛然转眸。

支离破碎的场景之下,他满身是血、满眼是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却能感觉众仙再难支撑,纷纷崩塌跪地。

这种滋味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灵台天道在他一剑落空的境地里,要将所有现世之人扫出乱线!

只是这次不仅如此……

他还能感觉到脑中一切事物正在疾速褪淡下去,他所看见的、听见的、经历过的所有都被一点一点从脑中抽走。

乌行雪在逐渐空白的状态里茫然片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剑刃。

剑刃割破手掌的刺痛让他清明了一瞬!

在那一瞬里他意识到,这次灵台天道不仅要将他们扫离这里,还要让他们忘记这里。

或许不止这里,还有与此相关的所有。

乌行雪眸光乱了一下。

他忽然踉跄起身,低声叫了一句:“萧复暄……”

这世间没人比他们更明白遗忘的滋味,他早已领教过数百年。

刀山火海、身灵俱灭之痛都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唯独这点,他是真的有点怕了。

他不想再听萧复暄问一句:“你是乌行雪?”

也不舍得让萧复暄再听一次:“你认错人了。”

乌行雪在无可歇止的清扫和遗忘里,只身穿过如刀如剑的风雨云雷,在满眼血色里寻找着,然后用力抓住了萧复暄。

然而就在一刻,支离破碎的场景和山河俱崩的震荡突然凝滞,就连记忆从脑中抽离的感觉都慢了下来。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在要归于现世的路上,有人强拽住了所有。

那一瞬间的刹止来得极其突然,没人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包括乌行雪。

但下一刻,他就在一片冰冷里骤然明白过来。

因为他抓住萧复暄的时候,看见对方低垂着头,唇色苍白,耳骨上的三枚丧钉却滚落在地。

而乌行雪慌忙摸索,却探不到对方躯壳里的灵魄。

***

萧复暄那具天生碎裂的灵魄确实不在躯壳里。

他曾在极北之地,握着一尊白玉雕像,经历过世上最漫长的一场遗忘。他尝过所有重要的一切被抽离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灵台天道在这一刻想做什么。

可这一次他要拦住,在所不惜。

于是在清扫和遗忘开始的那一刹那,萧复暄摘了丧钉。

天生碎裂的灵魄在那一刻飞散出去。

那些碎灵一点一处,八方不落,像隆冬漫漫长夜里寂寥冷清的远星。

而半跪于地的天宿上仙萧复暄,就这样以满身灵魄为“线”,强行钉于乱线,拉住了所有。

于是,一切清扫和遗忘被生生拦住,不得进不得退。

***

那个刹那,灵台上的漫天风雷骤然死寂,又更疯狂地呼啸起来。

那道乌行雪听过许多次的灵台之音再呼啸声中寂寂响起,落向那个半跪于地的人,也落向漫天远星。

“如此之人……”

其实早在数百年前,仙都伊始,就曾有人这样问过萧复暄,问他:“天宿为何成仙?”

凡人修行总有所图,或图长生,或图护人,或图强盛。

这些在萧复暄身上总显得很淡,可他又一生坚定、无畏无惧。

到头来,连灵台天道都要道一句“如此之人”。

一个会将素不相识的孩童尸体背上山崖的人;一个会在濒死之时替参天神木挡下雷劫的人;一个为了祸不及人间在最浓稠的怨恨上坐镇数百年的人;一个在乱线将要隐匿时,以一身灵魄强拉拦截的人……

如此之人,究竟为的是什么?

然而萧复暄与天道并非同根同源,这最后一句灵台天音,他根本听不见。否则他或许会答:“因为答应过。”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所爱之人:你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终结任何有待终结的事情,来去自由、无所禁忌。

君子一诺,绝不食言。

还有一点,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

他三世生于行伍,又三世死于沙场。有着世间最重的煞气、最硬的命格、最碎的灵魄和最张狂的剑,他剑下的亡魂其实同灵王一样遍数不清。

但他曾经最想看见的,是有一天自己抱剑四顾,发现世间再无需要斩杀之人。

于是他能还剑入鞘,好好地看一眼春三月的十二里繁花。

有人曾端坐树冠间,听到过这样的话。所以即便萧复暄自己忘了,这世间依然有一个人替他记得,并且惦念至今。

***

乌行雪双眼通红,跪于萧复暄身前。

手指碰着萧复暄的额心,指尖却极轻地抖着,冰冷如霜。

没有人的灵魄能长时间脱离身体,亦没有人的躯壳能长时间居于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