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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61)

作者: 公子易 阅读记录

惊讶之余,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许多人打拼一世也不一定能获得的东西,只要揭掉自己的脸皮,靠上魏忠贤这座冰山,便能轻易落入掌中了。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明朝要亡,这样的一个朝代,不亡简直没有天理。从他跪在魏忠贤面前,唤了一声“九千九百岁爷爷”的那一刻起,他就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亲手结束这种体制——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体制,哪怕要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所谓。

这一天是二月初二日。大明的史书将会记录下这个日子,因为这是一代名臣第一次正式登上政坛的日子,尽管这种出场的方式并不怎么光彩,以至于桓震直到临终之时,都还对这段历史给他带来的半世攻訐耿耿于怀,引为平生最大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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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可能已经不能被一些读者的道德观所接受了。把人分为君子小人本来是孔子一个不高明的发明,然而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妙,自从发明了君子小人的分野之后,人果然就分成了君子与小人两个团体。

理学对人格提出了不现实的要求,摆在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极端道德主义,为了天理而活,灭绝人欲,整天把自己关在圣人之道的刻板模子里,活得战战兢兢,如履深渊,充满了悲壮,如杨涟那种,令人佩服,却不敢效仿;

另一种则是极端现实主义,这种人承担不起崇高的生命目的,干脆就向身体里的自然**投降,既然没能力遵守过高的道德原则,干脆就不要任何原则,为了利益,不择任何手段,如魏忠贤的干儿义孙们,他们升官如坐直升飞机,得到了巨大的眼前利益,却在后世被人戳脊梁骨。

明朝士大夫争相标榜道德,崇尚气节,忠臣辈出,为历朝之最。然而,有明一代,士大夫中卸去所有道德负担,不要任何廉耻的人也比历朝为多。我所想做的,只是再现一个尽量接近真实的历史环境而已。实际作为一个现代人,本来就应该一切从利益出发的。只是桓震所考虑的,并不是自己的私利,而是一个所谓的政治理想。古人的那种极端道德主义,我们不必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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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回 三凤

他做这桩事情,却是事后才告诉了傅山的。傅山听了,很是惊讶,如同瞧甚么怪物一般瞧了他许久,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颇有失望不解之色。桓震心知以他的价值观,决然无法接受自己这种做法,当下也不解释,只说日后自有分解,更要他好好辅助信王,以后没有大事,不必见面。傅山只觉得眼前这个桓震突然间变得十分陌生,完全不复是当日小五台中那个同生共死的大哥了。只是大哥明知道今年年底魏忠贤就要倒台,干么还投入他的门下?这个大哥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太多不叫自己知道的东西了。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桓震,良久,略一点头,拍拍桓震肩头,起身便去。

桓震瞧他神情,就算不了解自己的真实用意,至少也能明白此举是有目的而为的,照他的聪明才智,用不了几天便能想出个中端倪,当下也就放了心。

二月二一过,在京各衙门便要开印办公,桓震自然须去兵部报到。那时兵部的尚书乃是王之臣,也是阉党中一个出名的人物。下属拜见堂官,无非就是那么一套繁文缛节,也没有甚么可说。好在桓震事先同公铭乙打听清楚了,倒没至于出甚么洋相。王之臣似乎也知道他拜在魏忠贤门下这回事情,言谈之中似乎对他很是照顾,谈了一回,便分他去管武学。

京城武学本在城东,还是嘉靖年间,迁到了皇城西面的大兴隆庆寺旧址之中。凡在京大小武官子弟,以及世袭勋爵,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镇抚等在职武官,年龄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就都要在这里学习。学满十年,便要接受考试,通过的可以担任武官将职,不能通过的就要送到京营当兵。实际上到了明末,已经很少有现职武官在武学中学习,绝大部分都是武官的子弟。

对于这个职务,起先桓震还是十分满意的,武学的主事,那不就相当于黄埔军校的校长么?看看蒋介石凭借那个校长头衔对军队的控制,啧啧。岂知到了武学之中,才知道想要凭借武学建立自己的势力,那是痴心妄想。按照京卫武学制度,设置教授一人,训导六人,明伦堂、居仁、由义、崇礼、弘智、敦信、劝忠六斋,各置斋长一人。实际上负总责的是教授,所谓主事,不过像是个私立学校董事长一般的职务,并不直接教导学生。

这一来桓震可就十分郁闷,本以为总算跟“兵”字沾上了边,可以培植一支用得着的军队了,不想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搭上自己的自尊人格,弄来弄去竟然弄了一个闲职,当真叫他懊恼至极。可是既然已经上任,总不能去对魏忠贤说我不中意这个没有兵的职务,你再给我换个地方罢?那一来还不叫魏忠贤大起疑心才怪。只得委委屈屈地在武学中住了下来。学中虽然设有供官员和武生住宿的公舍,但教师学生大多家在京中,往往不在学校居住,因此空房甚多,桓震随意占了一间,当日便搬了进去。

新任主事到学,全体学生自然要来参见。照武学的规矩,原是每日辰时初刻入学的,桓震这天早早地爬了起来,梳洗一新,站在明伦堂中等来等去,直等到日上三竿,看看已经巳时将过了,六百二十五名学生之中才来了三十来人,另有两个训导,三个斋长,那教授却还不见人影。再看来到的学生,一个个都是懒洋洋的,年纪轻轻,东倒西歪呵欠连天地毫没精神,倒像一群鸦片鬼一般。

桓震心中恼怒,扯过一名训导,没好气道:“你们教授——叫甚么来着,怎地还不来?”那训导的名字叫做许晋平,眼珠转了两转,推说不知。桓震瞧他一副滑头样子,也不再问他,冲着三十几个学生大声喝道:“都给本官站好了!”众学生仍是谈笑自若,没一个理睬。桓震心中冷笑,凭你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叛逆青年,还能跟我斗?他在高中时代,班主任就是一个号称辣手神棍的人物,治得一帮川痞子服服帖帖,见了他的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根据辣手神棍的多年经验,整治不良学生,要诀在于五个字:擒贼先擒王。

他嘿嘿一笑,道:“本官今日初来上任,没甚么见面礼好给诸位武生。”环视众人一眼,忽然喝道:“都给我去校场,跑一百个圈子,跑不完不许吃饭!”诸生给他声色俱厉地这般一喝,一时有些发懵,就有几人乖乖移动脚步向校场走去。一个武生忽然道:“你说要跑,咱们便跑么?”桓震一喜,知道出头鸟在此了,看那人时,却是一个身材不高,脸色白净的少年,看来不会超过十五岁,活脱脱一个小白脸模样。心中暗忖,这多半是哪家的官宦子弟,不知是不是能得罪的。想要问身边训导,那又无异于当面示弱,自己正须立威,怎能做这种蠢事?

当下硬着头皮叱道:“究竟你是主事,还是本官是主事?”那白净少年也怒道:“小小一个主事,咱们姓吴的,何尝怕过来?”桓震心里一沉,难道这人是甚么权臣家的子弟?然而细细想了一回,并不记得明末有甚么姓吴的大臣格外出名,现在又是个少年郎的,不由得将他瞧了又瞧,心中很是疑惑。忽然心中一动,“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你是辽东人氏?”那少年哼了一声,道:“我是高邮人。”桓震心中略疑,听他说话,分明一口东北腔,何以却是江苏人起来?当下追问了一句,那少年不耐烦道:“吴氏寄籍辽东,那又有甚么奇怪?”桓震大吃一惊,强压心跳,又问道:“你爹名字叫做吴襄!”那少年怒道:“家父是辽东总兵官,他的名字岂是你一个小小主事随便乱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