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宫里一直乱糟糟的。”王太后接口,“这些日子让你陪在宫里都不得回家,也是辛苦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是份内之事。”韩嫣答得正规。
“来,近前些,哀家瞧瞧是不是瘦了,可怜儿,彻儿都瘦了不少,你这看起来文文弱的孩子还不得更难过?”
“喏。”
缓趋上前。三步,止。
“是瘦了呢,阳信,你瞧瞧。”
平阳公主起身,走近韩嫣,凑过脸去,靠得极近,悄声道:“一会儿我去宣室。”提高声音:“母后说的是,瞧这小脸儿瘦的。”说完,还捏捏。
“陛下一直呆在宣室,臣跟着。”小小声。平阳慢慢闭了下眼睛,表示明白。
“公主说笑了。”略抬高了声音。
“行啦,别逗他了,从小你们就单挑老实孩子作弄。”窦太后插话了,“韩嫣也大了,别老逗人家。”
“喏~”平阳应道,“不过是从小见得多了,拿他当半个弟弟看,他刚进宫的时候才多大?如今都成人了,孙女儿瞧着心里高兴,多亲近些么。”
“你这张嘴,快及得上你姑母了。得了,皇帝也回未央宫吧,跟一堆女人家混在一处,你也嫌闷。”
“喏。”
这长乐宫里,除了刘彻,就没一个人真心为景帝的死而难过的。
一般人家,寡妇死了儿子,是没指望了,非得哭死不可。偏窦太后是太皇太后,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当皇帝,位份只有更尊贵。死了的儿子又是一向不太喜欢的那个,加之经过的丧礼多了去了——丈夫、婆婆、幼子、娘家兄弟,老太太已经有些麻木了。
担心吊胆地当个有废后前科的皇帝的皇后,与当亲生儿子做了皇后的太后,哪个更舒服?如果有人暗地里巴望景帝早日驾鹤西去,这王太后大约是脱不了嫌疑的。
是做太子妃,还是母仪天下?对于一个从小就被当成未来皇后教育的人来说,阿娇也有期盼——至少,要做掉某些“妖精”的时候,可以自己直接下令动手,少拐道弯。哪怕这阿娇在汉宫“妖精”眼里已经是天师一级的人物,没人敢在她面前冒头,也没人敢打她的“所有物”的主意。可有权总比没权好,有备无患,不是么?
皇帝的姐姐与皇帝的岳母,权位孰轻孰重?不停地向她那已经身体亏损的皇帝弟弟进献美人,为的是什么?滔天权势面前,姐弟之情淡得几乎看不见。
看着前辈长公主馆陶的风光,现任皇帝的亲姐姐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意,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韩嫣甚至估算着,卫子夫大约已经跟着平阳公主到了长安。
这群女人,是越活越滋润了,方才平阳公主靠得极近,因父丧不能着脂粉,没了香气掩饰,韩嫣灵敏的鼻子还闻到了油炸豆腐的余香。其他人的生活水准,应该也差不多了。只可怜一个饿得半死、伤心半死的刘彻。韩嫣觉得,向王太后禀告刘彻的饮食情况,真是禀告对了——总不能就只剩一个人难过吧?不能让大家一起难过,不如就让那个伤心的一起不难过。
至于韩嫣自己,一个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人精皇帝,当然比一个从小一起长大,日后虽然可能帝心不可测如今却还显稚嫩的皇帝,要难相处得多。不为飞黄腾达,只为自身安全,景帝死,他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刘彻心中的难过,竟是无人同悲。韩嫣顶多只是同情一下,顺便为这个孩子心疼一下。
宣室里,刘彻照例是在发呆。
韩嫣瞧着他,虽然一向小心地想同刘彻拉开距离,苦心经营着正人君子、益友良朋的形象,不敢做太多表示,这时也不禁心疼起来。论战匈奴时的义愤填膺,纵马上林发誓要赢过韩嫣一回的意气风发,甚至是对韩嫣进行青春期教育时的痞气调笑、幼年摆出一副“我是老大,我罩你”的严肃自得,这时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伤心慈父去世的半大少年,虚龄十六的年纪,祖宗传下的江山,错综复杂的朝局,虎视眈眈的匈奴,不安躁动的藩王,内忧外患的形势,后宫顶头压下的三尊大神,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茫然。
母性作祟!绝对是鸡婆个性的原因!韩嫣忍不住惊动了王太后。
王太后行动力非凡,不一会儿,平阳、南宫相携来访。
给景帝上过香、磕过头、沥过酒、奉过食,再念叨一会儿父皇我想你,悼念活动就结束了。平阳与刘彻略一寒暄,便使个眼色,南宫公主顶上,继续跟弟弟没话找话。
平阳、韩嫣退到一边。
“非常时期,长话短说,你是个稳重的,有什么事能重要到让你直接找上母后?”
“重要无过于陛下。”
“什么?!”平阳抓住韩嫣的袖子。
“陛下近日多思少食,先帝驾崩以来,臣算着陛下吃的米,全加起来也就一小把。除了稀粥,旁的都没沾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惶然无计,不得不打扰太后。”
“这……我这就回母后去,你盯紧了陛下。”
“喏。”
“算了,你还是跟我一块儿去吧,这里有南宫看着,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大事。这会儿母后也已经离了长信宫,正在跟舅舅聊天儿。隆虑在长信宫里陪太皇太后她们,没人注意。”
“喏。”
“陛下,臣妾给先帝上完了香,得去向母后复命,南宫自嫁出去以后便少入宫,你们多聊会儿,让韩嫣陪臣妾去复命,一会儿再陪臣妾回来,咱们姐弟接着叙旧。”
“好。”与温婉的南宫公主聊天,应该是件愉快的事,刘彻恢复了些精神,看向韩嫣,“你便陪着皇姐走一程吧,早去早回。”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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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殿
王太后、田蚡、平阳、韩嫣,四人屏退随从,围坐一圈,坐得极近。
从看到平阳带着韩嫣进门,王氏姐弟就知道问题有些严重。
“什么?!彻儿这么些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正是。先头臣也没太在意,丧父之痛,本就难当,损膳减食,也是常理。可这几日,实在是瞧不下去了,陛下这么着,身子怕受不住。臣父在先祖丧时便是毁损过度才……兄长临丧,也把身子亏得厉害,臣实在是担心……”
母女两人都有抓人袖子的嗜好么?韩嫣看着王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此时紧拽着自己的袖子,冒出青色的血管。
“你瞧彻儿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王太后语气阴森。
“那倒还不至于,只是当防微杜渐,现在还顶得住,再过几天,怕是难说。若是及早恢复饮食,自当无碍,臣不过白担心罢了。不过,臣和宣室的春陀大人商量过了,觉得还是禀告您一声比较妥当。”汉武帝身体好得很,命也长,后宫的女人在处理完自己的事儿后,一定会把注意力再放回皇帝身上的,几家外戚还没加封呢,没有韩嫣,也会有别人发现他不对劲。只是韩嫣的鸡婆脾气发作,一时头脑发热多事罢了。
王太后放缓了脸色,点点头:“哀家明白了。哀家这就让长秋殿里做好吃食,一会儿,你跟平阳带过去。”
“且慢。”田蚡不等韩嫣答应便插言。
“田师?”韩嫣照旧以“师”称之,以“师”待之。
“阿嫣,皇后——她知道吗?”田蚡也不跟韩嫣客气。
“学生一觉着不对劲儿,就想着报太后知道,皇后那里学生见她忙,倒没敢说。春陀大人是先帝跟前的老人了,自会管束下人,宣室没人会乱嚼舌头。到今天,也没见椒房殿有什么动静,许是不知道吧。”韩嫣是外臣,没事儿跟皇后太黏乎了,咳咳……韩嫣一向紧守着“不与后宫沾边”的信条。
“哼!这皇后做的,净想着清查后宫了!”王太后不满。
“母后!”
“怕什么?哀家的宫室,哀家的女儿、兄弟,就不能说句心里话么?”王太后平复了一下呼吸,转向韩嫣,“好孩子,要不是你今天这么一说,我竟不知道大汉朝的皇帝竟然没人管没人问得要被饿死!”
“姐姐稍安毋躁,陛下的饮食自有定制,您这里送东西过去,让皇后知道了不太好。”
王太后想要发作,又忍住了:“这倒是。”
看向弟弟:“这可难办,着人透信儿给椒房殿,只怕有人也会多想呢。让平阳去照顾彻儿,也不好。”沉吟片刻,姐弟俩一对眼,“阿嫣,你是个可靠的孩子,皇帝最近的事儿,都交给你了。”
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事急从权吧。”平阳公主也皱眉。
“陛下没什么大碍,就是饿的。如今脾胃有些虚,不宜进不易克化的东西,先煮点浓粥暖胃,再补一下就成了。春陀大人一向妥当,他便能办了。臣刚从长秋殿里出来就给陛下张罗膳食,明眼人怎会看不出来?不若臣回去跟春陀大人说了,请他代办。臣从旁劝着,也就是了,都是从父丧中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