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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欢(164)

竹生一柄绿刃在手,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她今日不似当日,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她有同伴并肩。虽然他们每个人一个人的武力都无法与她对抗,但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的时候,力量便会加倍的放大。

竹生已经许多年没有再与人并肩而战过了。这情形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她还年轻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竹生的血冰冷过,愤怒过,狂暴过,却还是第一次又热起来。

她一个人突进到了正堂大门,将扎在那里的丰国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风隔开。这里人太多太密,敌我混杂,她的绿刃施展不开,只能收敛着。

她一突进来,大门处的压力骤然轻松。有人带着喜意大喊了一声:“姑娘!”

竹生不回头,只问:“先生呢?”

大门处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间杂着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声道:“先生无事。”

范深无事,竹生终于放下心来,便欲重返战团。房舍中却传来范深焦急的声音:“是竹生吗?快进来!”

范深向来沉稳如渊,少有如此惶急的时候。竹生便没恋战,砍倒身前之人,转身钻进大门去了。

阿牛闪身放她进去,随即有堵住了大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当初乱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个捡起兵刃,怒吼着冲上去和竹生并肩而战的人。

从那日起,他的勇气和忠诚,便都献给了竹生,矢志不渝。

虽是白天,门窗都闭着,屋中便不亮堂。

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鲜血染红了青衫。他的发髻也散乱了,他惯常注意外貌整洁,少有这种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男人。

“竹生!”他声音嘶哑,“你的药!药带了吗?”

竹生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颈大动脉,再探探鼻息——已经迟了。竹生摇摇头,道:“他死了。”

范深抬头看着她。他脸上沉静如故,眸子却深黝如墨。

竹生见过他这种神情,这种目光。那时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儿遭匪徒玷辱。他没有流泪或怒吼,他只是握着女儿的手,告诉她“活着就好”。

即便是竹生这样冷静的人,都有爆发的时候。范深范伯常……却从未爆发过。

这个男人所有的情绪,都是向内的,收敛的。

竹生不知道这个死去的男人是什么人,与范深是什么关系,她却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经是他的悲伤。

竹生退后了一步。

“外面还需要我。”她说。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气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已经开始失去体温。外面刀兵碰撞声渐弱,直至消失。他听到了欢呼声。

竹生因为太年轻,她的声线不可避免的是娇柔之声。但她说话的时候,语速拿捏得很好,语调总是低沉,听起来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谈吐方面是受过特别的教导的。

他听见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条不紊的下达一条条命令,灭火,救人,关城门,搜索残敌……

她知道该做什么,该先做什么。她做事的顺序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依据她眼中的重要性。

这两年,他曾试图教导她,改变她,妄图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样子。却发现……很难。

他以为她年纪还小,需要他来教会她很多东西。但其实,她该会的都会了。她只是因为来自一个闭塞的地方,所以对这世界的一些常识、历史和规则很陌生。

每当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虚心请教。而当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规则,她便会自己思考,而后做决策。

他以为他寻到了一块璞玉,需要亲手来细细雕琢。实则竹生浑然天成,无一处可容他下刀。

他听到那些男人们轰然称是,没人对她的命令有质疑。脚步纷踏,众人领命而去。

正堂的门忽然打开,纤细的身影在光中,像被融化。范深被那光刺得眯起眼睛。

“先生,”她问,“要我帮你收殓这位吗?”

范深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问:“他是什么人?”

“我的知己。”范深道,“我与他通过三封书信,神交十余年。不料才得相见,区区数日,便天人永隔。”

斜斜的光穿门而入,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让这男人身上有种时光沉淀的厚重感。

“他是此处城守。”范深道,“我已数年未曾闻得他的音信,原以为他寻了什么地方避世隐居。”

“不曾想,他竟甘于屈就一小城。”

“以他之才,便寻一国为相,为帝师,亦无不可。”

“他的确隐了,大隐于朝。”

竹生的身影在门口处站了许久,轻声道:“先生节哀。”

“此间正狼藉,还待先生收拾。”她道。

“先生振作。”

许久,范深哑声应道:“好。”

竹生便又退了出去,使人造饭烧水,给范深送去。

今日一场大战,她以武力震慑众人,所命者无有不从。

“朝兄。”范深拍着怀中人的肩膀,“看到了吗?”

“那就是我选中的人。”

“你的城,由我来交给她吧。”

范深终于放开怀中那人,站起身来……

到了傍晚时分,城中丰国士兵余孽被扫荡得差不多了。有几个被捉了活口,送到了范深那里。

城中既定,许多躲藏起来的人便冒了出来。便有人堵了城守府的大门,吵吵嚷嚷的要见城守。这些人有城守的属官,亦有城中大户。

他们要见城守,竹生却知道城守已死。她不确定是否现在就公布这个消息,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她旋即决定把这个事丢给范深,按她和他的分工来说,这个时候也该他出面了。

“去请先生来。”她转头吩咐道。

再转回头,却发现几个澎城守军悄悄站在了阶下,背对着她,正面那些人,手都按在刀柄上。

那些人便不敢再往前挤,低头接耳的悄悄议论,或是惊疑不定的打量竹生。

他们情知澎城能保住是靠了竹生和她带来的人。但那些青壮村兵倒也罢了,这个腰后横着一把大刀的女子……怎么看都还是个年轻女子。他们敢出来的时候,大势已定,他们也未能一睹竹生手执绿刃的风采。

乱局之中见到主事的竟是这么个年轻女子,他们便不免心中不安,才嚷嚷着要见城守。可怎么才一天不到的时间,这些他们看着面熟,甚至有的还能叫出名姓的本地守军,都心向起这个女子来?

正交头接耳间,范深出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染了血的青衫,却净了面,重新梳理了头发。

范深的相貌不是第一流的,他的气度举止,却绝对是第一流的。他出现在城主府大门,不用开口说话,身上一股名士风度,便已让人感到信服。

那些人看到他,便安心了许多。这位范伯常范先生,的确也是一位名士,被城守公开承认是相交十多年的故友。

澎城遇袭,他挺身而出,为守城出谋划策,日夜伴在城守身边,是可信之人。

“伯常先生!”他们喊到,“城守大人呢?”

伯常先生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先用目光扫视了一圈。这便是有重要的话要讲的前兆,众人便在他的目光下安静了下来,都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夕阳的金光中,伯常先生一双眸子点墨一般,竟比往昔更有神采。

“朝城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饱含伤痛,“已经以身殉城。”

这话一出,阶下静了静,紧跟着便爆发出了哀声。有些人哽咽,有些人却哭得眼泪鼻涕泗流,不管哪样,都真情实意,看得出这位朝城守显是极得人心的。

竹生站在范深身旁,她深知这种动荡乱后的局面,需要政治安抚。她打定主意,不管待会范深需要她做什么,她都配合就是了。这无关她喜欢不喜欢,而是在许多情况下,政治作秀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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