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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115)

她跟他电话里约定在她家附近的一间咖啡店。他知道那个地方,离曾经的“大铁锅炖鸡”并不太远。但他晚上有事,来不了太早,他们约定了八点见面。

夏日里日头长,到了七点多天才黑下去。顾清夏在外面吃了饭,直接开车到了咖啡店。这条街比大铁锅炖鸡离她家还稍远些,旁边有块地,开春那会成了工地,很是影响街这边的生意。路上尘土多,走的人就少。晚上看着有点荒凉感。

南思文跟张顺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这是利益的争夺,只能是白刀红刃,比拳头,比心狠,比卑鄙。

南思文并不怕张顺。他走上这条路后发现,这条路上,并不需要什么学历,需要的是脑筋、判断和决策力,还有就是心够不够狠。碰巧这些他都不缺,

在朝九晚五靠出卖劳动力过活的白路上,他只是泥地上的一块普通石头,毫不起眼。在这条黑得泛着血光的黑路上,他却像一块璞玉一样,逐渐打磨出光彩。

对于张顺,南思文因为深深领会了王老板的意图,他其实一直有所留手。他把情况控制在让旁人看起来,总觉得他似乎稍逊张顺一筹的状态。虽稍逊一筹,但他只要杵在那儿,张顺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放肆了。

他开车的时候还在想,今晚见到张顺时,他那张假笑的脸。太假,脸上笑着,眼里却泛着红。

他不知道他的前辈,那位一直被老板怀念和夸赞的“东子”怎么会栽在他的手上。他觉得张顺真没什么好怕的。

他抛开这些思绪又想起了顾清夏。他打十次电话,她不见得能接一次。今天算是很幸运的。但她这样主动约他见面,他预感她又会提什么条件,或者要要出什么大招。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果然如他所想。

咖啡店里,顾清夏把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签字吧。签了,找个时间去做公正。”

他拿起来飞快的过了一遍。是一份抚养权协议书,她要他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她给他探视权,两周一次。

见是这种东西,南思文反而松了口气。他没跟她扯皮,直接拿起她的笔就签了字。他的爽快反而叫顾清夏挑了挑眉。

怕球!

说到底,他是孩子亲爹!警察还真管着他不成?警察哪这么闲,成天就管人家里事。他其实根本没想把孩子从她身边抢走,孩子怎么能离开妈?他是想孩子和孩子的妈,他都要!

有了这个孩子,他和她之间的牵扯,是一辈子断不了了!

他只要想起来,就是梦里都能笑出声。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别的事都以后再说。她生了孩子,做了娘,怎么样心都会软一点吧?他们村里从前那些买来的媳妇,都是在生了孩子之后认了命。

他也不再是当年山村里一穷二白的山娃子了。他刚刚给他娘买下几十万的墓地,等以后,他还要在帝都买房子。买大大的,比她的房子还大的大房子,就像王老板家那样的房子!

他以后,还会给她买好些包包。他在天上界看了很多女人来来去去,可算是知道了女人对包的执着了。说是女人的第二张脸也不为过。怪不得她会有这么多包。

从前在山里,他想对她好,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后来,他在帝都遇到她,还想对她好。可她的“好”,太贵,他给不起。

但是以后,他给得起了。

南思文手放在桌上,于是顾清夏看到了他手上戴的表。

她当然不会知道,这块表是王老板送给南思文的。但以她的眼力,看得出来那是ROLEX的正品,决不是小店里的仿货。

她不由得心中轻叹,随即又微哂。

南思文很想她能跟他再多坐一会,多聊一会儿。但她可没有这种兴致。约定好了去做公正的时间,她将协议收到包里,起身离开。

南思文只能微感失落的跟在她后面。

走了几步顾清夏蹙眉回头“你别跟了行不行?”

南思文不敢惹她生气,只好在原地踟蹰,目送她。

顾清夏走到路边自己的车子那里,她车后的空位上停进来一辆小车。一男一女走下车,亲密的牵着手向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去。但是他们还没走到她身前就停下了脚步,面露惊恐。女孩子甚至还惊叫出声。

顾清夏愕然回头。

街上清冷无人……

路灯是昏暗的。

可是雪亮的刀高举起来,刀身反射着灯光,还是晃了她的眼。

如果给顾清夏以思考的时间,她或许会以理智作出别的选择。然而在那时候,在那样的情境之下,人们是没有足够的思考时间的。

勇敢或懦弱,上前或逃跑,并肩或遗弃。在那种情况下,一个人作出的选择可能与这个人平时的为人完全相符,也可能会跌破别人的眼镜。

但在这种情境之下,一个人作出的任何选择,都是源于本能,发自本心,映射自我的。

顾清夏的本心,驱使她毫不犹豫的掏出包里的高压电击器,冲了过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其实顾清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时间仿佛突然就变得凝滞。她看见南思文似乎冲着她大吼,他似乎是叫了一个人的名字,但她听不清楚……

世界仿佛在旋转,直到她躺在地上。她不知为何失了力气。她躺在那里,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只感到力气一丝一丝的流失。

她一直望着帝都昏暗得看不见星星的夜空,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这种濒死的感觉,她曾经体验过一次。

那时候她躺在冰冷的山里,当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她以为她会死去。可是睁开眼,看到的是那少年的脸。

顾清夏现在仿佛又有了那时的感觉。很奇怪,为什么?

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胸膛……她摸到了……刀的柄……她感到嘴里发甜,有腥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那是脏器受伤,血液自食管倒灌。

这个时候,时间的流速对她而言失去了意义。她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她恍惚听见南思文的声音,飘渺,遥远。然后,她看见了南思文的脸,出现在她视野的上方。

这个男人的脸沾了些血,但棱角分明。不知怎的,就和当年那少年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他似乎在大叫什么,他的神情,惶然而恐惧。顾清夏忍不住皱眉,因为她好像听清了他在叫什么。他在叫一个名字。

小霞!小霞!小霞!

真是……好讨厌啊……这个名字土死了。

当黑暗渐渐笼罩她的视野,在最后的漆黑到来之前,她想,不知道再睁开眼,还能不能看到那个少年?

如果睁开眼再看到那少年,这次一定要告诉他,她的名字……叫顾清夏。

那少年可怜又可悲,他始终不懂。

她,从来都不是小霞。

他不懂。

……

……

……

这天晚上,帝都某家医院的急诊接收了一名孕妇。遗憾的是,躺上手术台上的时候,孕妇的器官已经衰竭。

主刀医生明白自己已经回天无力。

在那个自称是孩子爸爸的男人痛苦的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之后,医生放弃了大人,实施了剖腹产手术,抢救出了七个月大的胎儿。

是个女孩。

他把孩子交给护士,而后累的在地板上坐下来。这已经是他今天的第四场手术,他感到非常疲倦。

他坐下的地方正好正对着死者的头部。他看着她,这时候才注意到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如花一样,并孕育这新的生命,却不幸凋零在他的手术台上。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见多了生死,他依然为她感到遗憾。

人们总是本能的希望美丽的事物能够长久,乃至永恒。但那,并不可能。

孩子因为是早产,被放进保温箱里,送进了特护病房。

护士们把死者的遗体收拾好之后,那孩子的爸爸终于见到了他女儿的妈妈。她躺在那里,冰冷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