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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72)

当他的父亲摇摇晃晃快要倒下的时候,他还试图用他的肩膀将他顶起。但老人终究还是摔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铿锵声。

刘凤梅看着这一切发生。她看着他声嘶力竭的喊“送他去医院!他得看医生!”可是没有人搭理他。他们想将他拖开,却被他一腿扫到。他双手被缚在身后,只是用腿,就干倒了两个男人。但他终究是饿了太久,没有力气。他们一窝蜂的冲上来,对他拳打脚踢,粗暴的将他拖走。

她站在人群中,捂住了嘴。

等她晚上悄悄去看他的时候,他躺在地上,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看到她,他挣扎着撑起身体。

“刘凤梅……”他恳求她,“请你……去看看我父亲……请你……”

她站着不动,没有应他,却流下了眼泪。在来之前,她已经先去看过他的父亲了……

他愣了,脸色陡然苍白。

她捂住自己的嘴,把哭声堵了回去,流着泪,冲他摇了摇头。

他咬牙咬得脸孔变形,看起来特别狰狞。他躺回地上,右手握拳,狠狠地捶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血顺着胳膊向肘部流……

拳头捶打地面的声音很轻,却沉闷,像捶在了她的心口一样难受。

“刘凤梅……”他停下了,对她说,“帮我拍个电报……”

后来他就消失了。她听说,有部队的人过来了,把他带走了。

她跟他相处的这段时间不长,不到半年。而后他就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四年。

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说,那些口号,慢慢的都不喊了。很多以前关起来的人,都放出来了。

和她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那些读了高中的有文化的同龄人,都坐着大卡车,一车一车的回城了。

那些姑娘下乡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城市女孩。回来的时候,长得头脸整齐点的,大多都为了在那张回城申请表上盖上大红章,把她们殷红的处子血留在了生产队长、村支书的土炕上。

四年之后,刘凤梅二十四岁了。那年代这个年龄还没有结婚,已经是老姑娘了。

就是她自己也感到绝望了。她一度怀疑那个眼睛狭长坚毅不屈的男人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可就算不是,她的等待,也是那么的傻气。

因为他和她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的承诺。

甚至,没有说过喜欢。

等待,只是她单方面的坚持,可她也快坚持不住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她母亲还和她念叨,二车间的小刘,出身好,也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子弟,不嫌弃她年纪大,想跟她处对象。她碎碎叨叨,为这个着了魔的女儿发愁。她知道她肯定是有喜欢的人,但她怎么都问不出来是谁。

死丫头,死也不肯说。

那一天,刘凤梅自己都想,要不然就这样吧,二车间的小刘也挺好的。

李辉,就当是她的一场梦好了。

可她走出巷子,却看见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就停在巷子口。身形挺拔的军装男人靠着车抽着烟。

她突然怔住。

听到脚步声,男人转过身来。眉目端正,眼睛狭长。目光中带着笑意。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还揉了揉眼睛。

可这不是做梦。他是真的回来了,穿着军装,肩章闪亮。他看着她笑,说“别揉了,眼睛都红了。”

他脱下军帽,拿在手里,捏了一圈,才开口道“刘凤梅同志,我是李辉。我想和你处对象,然后结婚,你同意吗?”

刘凤梅就嫁给了李辉。

后来她慢慢的才知道。她拍了那封电报,他的部队来了人,把他捞出去了。他们能捞他,捞不出他父亲。所以他一直没有求助。

他回到部队,知道以他现在的力量,还太孱弱。从前,父亲是家里的擎天柱,现在他不在了,而他的级别,还太低。想要报仇,能力不够。

他选择了上战场,以命搏前程。

那几年,在生死之间,他也会想起那个姑娘。

以他的眼光来看,她有些粗糙。他出身优渥,从前围在他身边的姑娘都很精致。但当他濒临饿死的境地的时候,那些精致的姑娘谁都没有出现。她们的父亲和他的父亲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渊源,对他的情况,她们不可能一无所知。

那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就只有这个有些粗糙的工人姑娘。

从她第一次给他送那两个馒头的时候,他就明白她的心意。但他什么也没说。在那个时代,所有人都是无力的。人生,不由自己掌控。他不能给她任何承诺,甚至可能会连累她。

后来他出去了,上了战场,亦不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回来。他希望,那姑娘别太傻,早早找个老实的男人嫁了,跟她般配。

他建功立业的回来了,有了身份,有了力量。首先就去调查了两个人。他的仇人和他的恩人。

对他的仇人,他自有安排。

对她,他却感到了迷茫。她竟然还没嫁?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啊。不管怎么样,他想,他得见见她。无论如何,当年的事,他得亲口跟她道谢。

他在巷子口,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了她。

还是有些粗糙,不精致。只有那双眼眸没变。大大圆圆,清澈明亮。在看到他的时候,闪现出了耀眼的光华。

对,就是这双眼睛。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渴望能看到的那双眼睛!

他脱下军帽,在手里捏了一圈,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作出何样的决定。

后来刘凤梅从报纸上看到,公安机关破获了一件大案。抓住了一个变节了的特务。她看到照片,震惊的发现就是当年的那个批/斗者,他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她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没想到他竟然是特务啊。报纸上说,找到了发报机,证据确凿。

那个人没有被枪毙,他被关了起来,那样的罪名,一生都只能在高墙里度过。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想把报纸给她的丈夫看,想想又怕他伤心,偷偷的把那报纸扔掉了。

她并不知道,他早就知道那些事。他何止知道,他一手主导,把他的仇人,从高高的地位上扯了下来,让他失去一切。

那个人从小住在他家里,和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他们的衣服鞋子,各种用品,都是一买两份,生活待遇,毫无分别。有分别的,只是身份。他是**,他却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儿。

在那人露出狰狞的面孔之前,他和他父亲都不知道,原来他这样恨他们。

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了。他无意再去追朔他的心路历程。他亲眼看着他被宣判,被关进高高的围墙里。这就够了。

父亲,安息吧。

他和她过得平静幸福。她文化程度不高,说话嗓门大,做起事来风风火火,是个机灵却粗糙的姑娘。没关系,他可以慢慢的教她。

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到了晚年,他也没想到他还能再有一个儿子。

他的年纪也大了,力不从心,只能把小儿子交给大儿子来管教。结果教得四不像,成了他们家的异类。好在他想得开,时代毕竟不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盛这小兔崽子,他自己的人生路,得他自己走。偶尔跌跤,摔得狠一点,对他,有益无害。

……

……

“想什么呢?”李盛问。

顾清夏回神。“哦……”她说,“想你们家人呢。”

“还行吧?”李盛假假的问。

顾清夏嗤笑一声。“说还行,是不是太看不起你们家了?”她原本拿出去见客户的态度去了李家,以为今天会是疲劳的一天,结果却过得轻松也充实。还听到了太后和老爷子传奇般的爱情故事。

她觉得李家人家庭聚餐的传统也非常好。大概就是一直坚持这样的传统,纵然家里人口越来越多了,也依然和睦亲密。李盛的性子,跟老爷子和大哥真是不一样。倒是有点像太后,却又因为后天的环境养成了些轻佻纨绔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