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泥(8)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喝着热茶,手下意识的就摸着自己的小腹。

孩子啊……

她的孩子跟她无缘。

红枣茶氤氲的水汽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老妪。

她在那山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她的脸颊像木乃伊一样干瘪,皮肤皴裂成一块一块,粗糙剌人。老太婆或别的人在的时候,她就低头默默无语。老太婆走了,她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麻木的眼中放出了恶狠狠的光。

“不能生孩子!”她声音嘶哑,像是破了声线。“不能生!生了……你就真的一辈子离不开这儿了!”

那凶狠,像是她积攒了一生的力量。当老太婆又进来的时候,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木乃伊一般的干瘪老妪。

她走了之后,老太婆又来唠叨她。她怀孕了,老太婆不再动辄打骂她,反而很有些小心翼翼。以前每次南思文给她端大碗的肉进屋,老太婆就要在院子里指天骂地的,现在反而好肉好菜的做饭给她吃。

她当然知道那些饭菜不是给她,而是给她肚子里所谓老太婆的“孙子”吃的。

在老太婆唠唠叨叨的“教育”中,她才知道,那干瘪的老妪和她一样,是被拐卖进这大山里的。而她在这山里已经活了二十多年,生过六个孩子。早些年她也逃过,也时常挨打,但她现在就本本分分的过日子,多好!老太婆说了说了很多,主旨思想就是让她别老想着逃跑,好好的给他们家生娃,好好的伺候她和她儿子。

那些顾清夏其实都没听进去,她只听到了那个令她浑身发冷的数字。

二十多年!

那天晚上,南思文依旧是打着赤膊搂着她睡。他的身上火热火热的,简直就是人体火炉。他这样搂着她,在这寒冷的冬夜,她就不会觉得冷了。

十八/九的小伙子,精力旺盛得睡不着觉,又不敢真的动怀孕的她。挨挨蹭蹭的折腾了好久,好不容易释放了出来,才睡过去。

她却整夜都睡不着觉,睁着眼,黑暗中仿佛依然能看见老妪那双麻木的却突然爆发出凶狠的眼睛。

她说,不能生。

不能生!

不能生!

不能生!

当南思文和老太婆都在家的时候,也会允许她到院子里转转,他们也怕她在屋子里关久了会憋坏。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可现在她肚子里可揣着他们老南家的金孙,可不能给憋坏了。老太婆一直是这么念叨的。

她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在他们晒牛粪的角落,捡了一块巴掌大的扁平的石头揣在衣服里带回了屋。

她把那石头放在房门下面,只需要一会儿,石头片就变得冰凉冻手。

南思文不在的时候,她解开旧棉袄,把那块冰冷的石片,贴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被冰得牙齿格格发抖,却一直硬挺着。直到石头变温了,她就又把它放在门下吹凉气。

在等待石头变冰的时候,她像跳绳那样一直不停的跳。

她一直跳,一直跳。

她一边跳,一边哭。

喜儿摔死了她和黄世仁生的儿子。

顾清夏读的时候已经知道那并不是事实,只是文学加工而已。虽然如此,她还是觉得太残忍。

她妈妈很开明,早就给她灌输过正确的生理知识。她知道要有安全的性,她知道避孕药和堕胎对女性身体的伤害。所以她一直是反堕胎主义者。

但她和她妈妈都万万想不到,有一天,她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用冰凉冻人的石头冰自己的小腹,冰自己的子宫。她累得满头都是汗也没停下来,她一直跳一直跳。

就这样不停的循环,哪怕肚子开始绞痛,她也没停。

直到她终于满裤裆都是血……

☆、7.第 7 章

顾清夏看了看时间,翻了翻日程表。

她从抽屉里拿了片暖宝宝出来,去洗手间贴在了小腹的位置。在这能让人中暑的暑天,也只有她这样的手脚冰凉的女人才会往身上贴暖宝宝。

她离开办公室,开车去了摄影棚。

到那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一半的进度了。她也不打扰他们,靠在墙边旁观。拍摄有专门的项目编辑跟着,她只要把握一下大进度就可以。至于拍摄的具体细节,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她不会随便干扰他们。

小嫩模腰细腿长,灯光下拍出各种迷人POSE。摄影师咔咔咔咔拍了一组,比了个手势“OK!”

跟着就面不改色的说“到那边换个背景,把衣服脱了,拍一组**的。”

顾清夏就挑了挑眉。

先发作的却是跟这项目的编辑。

那编辑叫郭智,皮肤白白的,齐肩的头发随便在脑后扎个抓鬏。黑T恤牛仔长裤,看起来有些爷们气。

“等等!”她清喝一声,手一指,把本来要走过去的模特给定在那儿了。转头看着摄影师,有点杀气腾腾“之前怎么没提过?为什么要拍**的?这个系列需要吗?”

为什么要拍**的,自然是因为摄影师心怀不轨呗,在场的人心里当然都明白。但是摄影师就有本事大义凛然的吧啦吧啦的一大通,从学术和艺术的角度上,用了大量的专业术语,说得郭智无法反驳。

郭智气得血都往上冲,咬牙道“要拍也行,给我清场,就留你、我还有她。”她指了下那模特。

熟知听到她说可以拍,腰细腿长锥子脸的年轻姑娘就直接走过去宽衣解带了。

“哎哎!你别脱!别脱啊!”郭智都快急眼了。

小嫩模大概也就二十岁上下,年轻娇艳得能滴出水来。就跟没听见似的,唰唰的就给自己脱得寸缕不留。

“要摆什么pose,您说。”娇声嗲气的跟摄影师说。

摄影师指挥着助理调整灯光和背景,又指点着年轻姑娘摆出这样或那样的姿势。工作人员默默的干活,间或往那灯光下的诱人酮体上瞄几眼。人家自己都不在乎,大家当然要让眼睛吃点冰淇淋。

都假装没看见郭智的脸色。

郭智气得肝疼肺疼,走到墙边,一脸吃了屎的表情“我是不是老了?我怎么就不明白现在的年轻姑娘是怎么想的呢?”

她和顾清夏同一年进入公司,只是部门不同。她脾气直爽,眼睛揉不进沙子,顾清夏性子冷淡,公事公办。一直以来,两个人合作得还算是颇为愉快,私下里也算是朋友。

“没什么不能明白的。”她勾勾唇,“Mike在业内也算有点名气和人脉了。她才多大,出道多久?能搭上Mike,人家巴不得被潜规则呢。你是好心拦着,人家说不定觉得你挡道呢。”

郭智觉得她隐带嘲讽的笑冷艳勾人,比她合作过的很多模特都还美个几分。结果听了顾清夏的话,她倒是肝也不疼了,肺也不疼了,她改蛋疼了。

“可能真的是我跟不上时代了吧。”她自嘲的说,她和顾清夏一样都是快奔三的人了。

“也不算。”顾清夏抱着手臂望着灯光明亮处的活色生香,“各人活法不同而已。别人怎么活,碍不着你也碍不着我的事。”

然而她说完这个话之后就觉得自己说错了。因为有的人真的会碍着别人。

比如她,就碍着了景艺的妻子。

景艺这个男人,顾清夏打心底承认,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她十九岁那年,堪称是历经生死,回到了大都市里。自那时起,她感到自己以后的人生都不会再与“幸福”之类的字眼沾边了。她给自己定下了明确的人生目标,她既然活了下来,就要活得出人头地,活得光鲜。

她想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身体,乃至自己的命,都抓在自己的手里。

让那种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只能在泥尘里绝望的日子只留在噩梦里。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离开大学校园,就一头扎进了这光怪陆离的社会。与相对单纯的校园不同,踏入这社会,勾心斗角,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都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