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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雨(132)

“……没有后续,后续不会给你了。”

陆西陵挑挑眉。

他一手拿远了烟,一手搂她的腰,让她在他膝头坐下。

夏郁青手臂搂着他的后颈,伏在他肩头,轻声说,“不用对我发表读后感。”

“好。”

他伸手碰她脸颊,她嗅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烟草味。

凌晨两点半的夜里,有种世界沉堕的安静。

“青青。”

“嗯?”

“你恨过你妈妈?”

夏郁青点头,“有一阵是的,尤其外婆刚刚去世的时候。”

“后来怎么自我开解?”

“不知道……好像不知不觉就不恨了。她对我那么好,却要离开我,一定有她的不得已。后来我见识过了村里那些女人婚后的生活,我会觉得,她出去了也好,哪怕她是真的抛弃我,只要她过上了自由快乐的生活,那也没关系。”

陆西陵一时没说话。

他夹在指间的香烟,逐渐凝蓄一截灰白的烟灰。

许久,他伸臂在烟灰缸里掸了一下,才又平静地说:“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康乃馨。”

“……嗯。”

正如玫瑰总与爱情联结,康乃馨则成了母亲的某种象征,是否同样是消费主义的洗脑话术,已不得而知。

“她是投河自尽。”

夏郁青微微点头,“爷爷跟我提过。”

“其实,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凌雪梅就已试图自杀,但被陆西陵发现了。

彼时凌雪梅因为陆颉生的死,精神状况很差,整夜整夜地失眠。陆家做医疗器械,与医院和医生最为往来密切。她分数次,同时从好几个医生那里拿到安眠药,攒了大半瓶,藏在床头柜里。

有一回陆西陵回家,看见书房门没有掩,她坐在书桌后面,边流泪边写什么东西。陆西陵没有打草惊蛇,隔天趁凌雪梅出去买菜,从抽屉里翻到了她写好的遗书。

然后又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瓶安眠药。

他不知恐惧更多,还是愤怒更多,直接把整瓶药,连同撕碎的遗书一同冲进了马桶里。

后来凌雪梅回家,应当很快就发现东西没了,找他质问,他半哀求半劝说,让凌雪梅想一想他,再想一想妹妹。

他们已经没了爸爸,不能再没有妈妈。

他让凌雪梅答应他,不要再有轻生的念头。

他是长子,他马上就成年了,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去扛。

在他不断地恳求之下,凌雪梅终于答应,不会再寻死。

之后的那一阵,凌雪梅似是从丈夫去世的沉痛打击里恢复过来,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可亲的模样。

陆家死气沉沉的氛围,似乎也终于稍有起色。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三个月不到,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凌雪梅消失了。

没留下任何东西,也没带走任何东西。

报警之后,直到第四天,陆西陵接到电话,让他去派出所认尸。

她还穿着她常穿的那条素色碎花长裙,只是整个人,已经高温的湖水泡胀得面目全非。

那时他没有别的想法,背过身去就吐了。

之后的整整两个月,他几乎每晚都做噩梦。

梦醒来,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既觉得怨恨,又觉得后悔。

怨恨在于,她答应过,她发过誓,她说过不会抛下他们兄妹不理。

而后悔在于,或许,那瓶安眠药能够让她走得轻松一些,她那么漂亮温柔的人,死状却那样可怖。

他更多的,是憎恶自己的自私与无能为力。

父亲去世以后,爷爷对凌雪梅更加刻薄,他总觉得,是凌雪梅撺掇得陆颉生放弃文职工作去做野外考察。

前些年害得他们父子不能团聚不说,现在又间接害死了陆颉生,要是陆颉生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哪会碰到什么狗屁山洪泥石流。

彼时爷爷怨气冲天,奶奶以泪洗面,妹妹休学在家。

她撑了半年,再也撑不动了。

于是,第二次的道别无声无息,半封遗书都不曾留下。

人世间总用教条规训,“为母则刚”,好像做了母亲的女人,就不可以自私,不可以软弱,就理应奉献牺牲,挣得一个“伟大”名声。

人类亏欠无数母亲,只肯许以“伟大”的空头支票。

甚至,他似乎都在用这条法度去要求凌雪梅,直至现在才全然醒悟。

如果放弃生命,和陆颉生重逢,是对她而言更自由的选择,那么,没关系。

他已经承担起了长子的责任。

而她可以自由地做一个女人,而不必是母亲。

陆西陵将还剩一截的烟,碾在烟灰缸里,伸手,抬起了夏郁青埋在他肩头的脸颊,一时哑然失笑,“这也要哭啊?”

夏郁青呜咽一声,“我心疼阿姨,也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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