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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有误(78)

作者: 青门荒城 阅读记录

若是十年前,他一句“能够”,便毫不犹豫地出口了;但换作今朝,却罕见地嗫嚅片刻,最后还是垂眸道:“师兄,对不住。”

钟晚前半生过得何等逍遥洒脱,直到万方元与赫连镜决裂,才略懂人心易变;与万方元隐居仪林,方习得世事难料;被武林上下追捕叫骂,又通了人情冷暖;而今日沈沉毒发,他才体味到什么叫心如刀绞,无可奈何,刻骨铭心,爱生忧怖。

赫连珏又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几乎要落下泪来:“母亲说对不住我,仲父说对不住我,如今你也说对不住我,我这一辈子,被多少人说了‘对不住’三个字……可为什么你们都要对不住我?你们都说,叫我尽情恨你们,恨得天长地久都无所谓,可我想恨,却恨不起来,又能怪谁?最终你们道完歉,赔完罪,都死了,走了,消失了,只留我一个人,永远地、长久地坐在这里,只看着这一株月桂开开落落……”

钟晚不由忆起他在昆仑的某个冬日,他雨露期来得仓促,又因为贪玩忘了服清心散,只能叫木鸽给万方元送信,再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慢慢地熬。也就是在这一天,赫连珏发现了他是个坤泽,然而什么也没做,只是敲开他的窗,从窗外递过来一捧雪,道:“阿晚师弟,你……你凉凉身子吧。”

隔着一层窗,他看不真切赫连珏的脸,虽然知道两人此时都应该面红耳赤,十分狼狈,然而心中却是十分感激的。

不幸的是,这么多年过去,自始至终只是感激而已。

赫连珏似乎也想到了这里,仰起脸来任泪水滑落。静默片刻,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扔给他,别过头去说道:“给你吧,我不要也罢。”

他早已将暖石从桂树下取出来了。

钟晚眼睛一亮,抓住锦囊珍重地放进怀中,只觉得丝丝暖意从胸口蔓延开来。他十分郑重地向赫连珏行了个礼,轻声道:“师兄,后会有期。”

他与赫连珏交好多年,何尝不明白那句“不要也罢”的言下之意,便是叫他也不要回昆仑来了。

赫连珏的昏色长衫几乎要隐没在阴影中,人也更加瘦削,一时受了冷风,竟握拳抵唇咳了几声。孟亥方才自始至终不敢说一句话,等钟晚运起轻功离开,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走到掌门身侧,道:“掌门,今年天气比去年冷上许多。”

赫连珏望着钟晚的影子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山道上,低声道:“你们也走吧,今日的事,一句也不要与旁人提。”

范之云撑着头看完一出好戏,仿佛意犹未尽似的咂巴咂巴嘴,道:“恭喜掌门师兄终于剪断情丝,以后可以出家啦!”

赫连珏听出他在火上浇油地讥讽自己,然而已没有心情与他计较,狠狠一拂袖,转身就走。孟亥忙将范之云推开:“师父!你就别触掌门的霉头了!看这天气,快下雪了,我推您回屋里去。”

然而说到天气寒冷,他又想起刚刚钟晚披风下衣着十分单薄,刚想担心一句,范之云却似乎一眼看破了他的心思,笑道:“我这么聪明一个徒弟,这回怎么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家有珍宝在心口,如何会觉得寒冷?”

***

沈沉的寒毒消退已是三日之后。

这三日里,他们二人一步都没踏出房间,相对坐在床上,让朱雀暖石的灵力在沈沉经脉里缓缓流转。

屋外似乎落了一场大雪,通往昆仑的山道被雪封了路,于是此处更加清净。孟亥没有来,罗杉没有来,贺枚也没有来。

等到雪化尽之后,最后一缕寒毒也被逼出体外。与此同时,朱雀暖石“嗡嗡”颤抖,竟碎开了一条裂缝。

钟晚只觉得心口一轻,顿时如释重负,猛地扑过去搂住沈沉的脖子,简直想欢呼出声。但一搂才发现两人身上黏黏糊糊全是汗,他刚要放开,沈沉便将手覆在他后颈,更用力地将他按在自己肩上。

两人这样静静拥了片刻。屋外天光明净,十分晴朗。他越过沈沉的肩膀,见窗外还有不怕冷的喜鹊跳跃。钟晚从小讨厌这些叽叽喳喳的鸟儿扰人清静,但趴在沈沉肩上,那点厌恶便微不足道起来,反而心里高兴,想:“喜鹊报喜,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屋内还烧着地龙,这会儿没了寒毒,便惹得人有些热。他忍不住拿手扇了几下风,从沈沉肩上抬起头,问道:“你热吗,沈……”

他猛地撞进沈沉乌黑的眼睛里,才发现两人竟然已经靠得这么近,近得他能看见沈沉眼角鼻尖细细的汗珠和绒毛。钟晚觉得局促,便仓皇移开眼睛,却见到一滴汗从沈沉脖颈上划过,留下一道亮晶晶的水渍,划入他的里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