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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205)

作者: 一只大蜗牛 阅读记录

狄震却并不领情,避开干草,岔开两腿,箕坐在地。他身上这套衣服始终不曾换过,还是被俘时身着的那套,脏污处已结了块,将衣服板得发硬,血迹已变成暗紫色,不时散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他早已习惯,只做不觉。

当日在金城城外,他身上连中三箭,虽然都不曾射中要害,箭镞却也在皮肉中埋入甚深。后来雍人倒是派军医给他瞧了瞧伤,可军医哪肯尽心?只替他接好断骨,拔出箭来,草草处理了伤口,拿布一扎便算完事,连药草都未敷上,更不必提为他尽心剃去腐肉。

伤口不经处理,过不两日便开始化脓,幸好正值隆冬,好歹没有传出什么腐味。刚开始他还能勉强行走,但随即伤口溃烂,脚一沾地,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他心知若是就这么拖下去,恐怕两条腿都要不保,于是呼喊雍人为他诊治。不料看守的兵士见他尚有力气,看来受伤还不致命,竟对他置之不理。

狄震知道这是雍人在故意整治于他,说不定还是刘瞻授意——那日影十一在雍军十数万大军之中俘虏了刘瞻,让其颜面扫地,只差一步就能放脱自己。只可惜最后功败垂成,没能遂意,不过也不失为得意之笔。雍人越是报复于他,便越说明刘瞻气急败坏,他思及此,这些许疼痛,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可仅凭着心中得意,毕竟养不好身上伤口。他见两腿肿得愈发厉害,左手也渐渐不能屈伸,只得设法自救,同看守的士兵费了半日口舌,只讨来一把钝刀。几个士兵守在一旁,紧盯着他,唯恐他自尽似的,可要他们帮忙,他们却又不肯,狄震心中一哂,不屑言语,想自己剔去腐肉,却犯了难。

他左手中箭,右手又被张皎折断,均吃不住力,思来想去,没有其他办法,最后只得拿牙咬住刀柄,弯腰低头,自己剔向手臂的肉。

刀刃割入肉中的一瞬,从左臂就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一个激灵,险些将刀吐出。可随后他微微偏头,牙上用劲,将刀刃推入更深。这刀钝得厉害,往往要来回磨上几下,才能割断皮肉,这阵剧痛便被抻得极长,一刀一刀,全没个头。他因着离伤口凑得很近,耳中甚至能听见刀刃在肉中滑动的“噬噬”声,又湿又滑,让人听着便背上寒毛直竖。

不过寸余长的口子,他足足剔了近一个时辰,头上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冒出头、抱在一起一道道地滚下来,将他前襟打湿。他因张嘴含刀,口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一会儿便要落下一股,同样洒在前襟上,他却好像并未察觉,只埋头剔着伤口,口鼻中不住呼出白气,粗重的呼吸声在囚室当中清晰可闻。

一旁的雍人士兵瞪眼瞧着,大气也不敢喘。他们先前同夏人死战,彼此间结了血仇,对狄震自也深为痛恨,不许他叫军医,又给了他把钝刀,原本是要瞧他的笑话,可见他衔刀割肉,血流满臂,却始终一声不吭,不由得对他心生敬意,待他割去臂上腐肉后,不待他开口相求,便主动接过刀,替他处理腿上伤口,只是碍于军令,不曾为他敷药包扎。

后来雍军拔营,狄震自然也随同南下,被拿槛车装着,连站起也不能,每经一城,都要遍示当地百姓。初时狄震心中愤恚,不肯将面目示人,便散开头发,遮住头脸,不让旁人看见。可随后他便觉此举扭捏,正合雍人羞辱之意,反而坦荡起来,在车中昂首端坐,两眼不住扫视众人,蓬头垢面,却仍具几分威严,好像他仍是一国之主,只是眼下这国只在这槛车的三尺见方之地,已比不上从前的千里草场了。

边城百姓,原本对他就十分畏惧,见他囚车经过,大多数人只默不作声地瞧着,即便想要说话,也只小声议论,并不教他听见,见他如此神态,更加不敢仰视,更有甚者,竟然对他跪了下去,被雍人士兵给一哄,才畏畏缩缩站起。有胆子大的,站在路旁,朝他怒目而视,烂菜叶、臭鸡蛋的扔过来,口中不住大骂,但口音太重,狄震也不知他们骂了些什么。

畏他恨他,狄震瞧在眼里,俱都不放在心上。想他一生当中,从未有如此受制于人、全无自主的时候,此去长安,还不知雍帝将如何处置自己。他一路上都有几分忐忑,可到了长安之后,反而不再担心,抱定主意,无论雍帝作何打算,他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只有一颗脑袋,既然技不如人、为人所制,那让人割去便是,也没有什么可说。

他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思索着,忽然,只听门边铁索哗啦啦地传来一阵响动,于是转动两眼,瞧了过去,见了来人,当即了然,撑着墙壁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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