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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80)

作者: 一只大蜗牛 阅读记录

“殿下,”张皎看着刘瞻两眼,虽然声音低沉,可神色平静,没有半分犹疑之色,“我原本名唤影七,去年刺杀大将军之人,便是我。”

此事刘瞻早已猜到,张皎也知道刘瞻已知此事,只是从前两人之间从未点破过。刘瞻点点头,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明知故问道:“那派你来的人是谁?”

张皎抿起嘴默然片刻,刘瞻也不催促,紧了紧他的手,无声地鼓励着他。终于,张皎张开口,吐出两个字来,“狄震。”

刘瞻早已知道,却还是故意要他亲口说出。听张皎终于能对狄震直呼其名,他心中一松,深深地笑了,偏过头想要咳嗽两声,又忍了下来,对他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张皎又点点头。这些时日,他除去被愧疚、痛苦折磨之外,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究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般,无论向哪边走都是错的地步?是什么在逼迫着他,在逼迫着影二,让他们俩一个死不得好死,一个活不得好活?

他越是想,心头便越是冰冷,沿着脚下走过的路,一路回头走去,走到尽头时,什么都没有,只有头顶忽然升起的一双巨大的眼睛,在居高临下,冷冰冰地俯瞰着他。

他悚然一惊,忽地明白过来,当他瞧见影二的死、为之痛苦不已时,那在他身体当中断掉的东西是什么了。

“我曾经是狄震的影卫,就是保护他、替他杀人的人。”他神情平静地说着,先前那难以承受的痛苦好像变成了细细的丝线,在他心上轻轻牵动,“去年春天,狄震定盟北还,我被留在长安。中秋前接令刺杀秦将军,刺杀不成,原本要被狄震灭口,可是影二放过了我。我被殿下救回,后来的事情,殿下便知道了。”

刘瞻点点头,“那之前的事情呢?”

张皎毫不迟疑,听他问起,便继续道:“殿下可曾听过,齐国曾有一将,名唤张怀?”

刘瞻闻言一怔,回忆片刻,又点了点头,“有所耳闻。昔年伐齐一战,他领举国之兵抵抗王师,败军而死,死后不久,齐国气数便尽,齐王素车白马,献城而降,父皇就此一统江北,旋师而还。”

昔年父皇伐齐之时,他族叔刘征年仅十五,可汴水一战,竟驱马于乱军之中直取齐国主将张怀首级,大破齐十万大军。而后追亡逐北,如驱犬羊,一战而名动天下,洞开了齐国大门,父皇大悦,以“千里驹”相称。

数年后父皇发兵南下长江,他这族叔更又自领一军,一连下梁数十城,令梁人胆寒。如此英才天纵,世所罕见,本该大有作为,父皇也对他也寄望极深,只可惜平梁之后不久,他便染病而死。父皇为之哀恸数日,曾对他兄弟几人言道:“我失刘征,如汉武失霍嫖姚,痛断肝肠也。”

他想得远了些,回过神来,暗暗寻思:张怀被杀已有数十年之久,阿皎为何忽然说起此人?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地一动,而后便听张皎道:“此人正是家父。”

张皎随后将当年之事一一说出,言辞简洁,却说得还算明白。刘瞻听着,不禁暗暗心惊,不曾想他父皇与族叔当年伸手随意搅弄几下风云,于旁人而言,竟是这般的天崩地裂。

当年张怀偾军误国,其罪虽死难抵,按齐律当诛杀满门。家仆段石不忍其刚刚出生的幼子也被牵连,便将其偷出,而后越过北境,携其逃往草原。那幼子便是张皎,他被当地牧民用羊奶轮番喂养长大,艰难长成了少年。

大雍神武七年,张皎九岁。那一年,长城南面,雍帝刚刚平定江南,意气风发,志得意满;长城以北,葛逻禄汗狄罕亦驰骋草原,如日中天,张皎所在部落也为其所灭。段石被杀,张皎虽然未死,却就此沦为奴隶,被几经易手,最终被狄震挑中,投入了刚刚建起仅三年的影卫阁中,从此生死由之,动辄得咎,一晃便是十四年之久。

刘瞻听罢,默然片刻,忽然问:“阿皎,你恨么?”

张皎一怔,随后摇了摇头,“许多人都是这样的。”

当年,诸侯并起,共逐一鹿。雍帝起于西陲,横空出世,数年来扫平魏、赵,洗荡齐、梁,终于肇基皇业,定鼎天下。可在他脚下,却有无数的乱离人携儿带女,流离颠沛,如风中转蓬,雨中星火,生生死死,飘摇无定。

从没有人看见过他们,青史之中,也不会有他们的一页。张皎只是这亿兆无名之人中的一个,只是他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活到了今天。他的口音当中,有许多地方的方言,每一个方言背后,都有一个籍籍无名的无家之人。他们被战乱驱赶着远离了故土,漂泊在茫茫的草原,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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