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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食(98)

江麟初出南园那天,春日暖阳正好,只他仿佛腿脚失灵一般,站在南园前,身后是满地荒凉,抬眼是宫闱繁华,蓦然,泪流满面。

一直到出了宫,他都舍不得放下车驾的帘子,几乎贪婪地看着京城百态,如意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要矜持一些,眼睛也是不错地盯着外间瞧。

江麟十一二岁年纪,比起眉眼像极姬家人的江开,他更像是昔日见过的景王爷翻版,细眉凤眼,真正的江家人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长青总觉得他那双黑亮亮的眸子,莫名熟悉。

京城景象犹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等回过神,车驾已然出了城,江麟也缓过些气来,发觉自己失了仪态,连忙放下车帘,坐得端正。

“想看就看。”长青说道,“等见过你姑姑,我带你在京城到处转转。”

江麟的眼睛亮亮的,“姑姑知道我和如意出来了吗?”

长青失笑,“昨夜就高兴得没睡,一早起来就忙着张罗饭菜,只是她那手艺……你们哄哄她也就是了。”

如意抿着嘴笑,江麟却认真地点点头,“我也好想姑姑,姑姑上次来,还是秋天那会儿呢。”

长青微微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如意悄悄地打量他,又看了一眼江麟,稚嫩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困惑。

宝儿一大早就起来张罗饭菜,因为城外没有新鲜的鱼卖,还特意让厨娘跑了趟腿,厨娘心里惦记着督公吩咐,却不曾想紧赶慢赶都没赶上,她回来的时候,宝儿已经做了半桌菜,锅里还炖着两样汤,一瞧厨房里低着头打下手的丫鬟们,厨娘只觉得眼前一黑。

倒不是说自家夫人的手艺差到哪里去,而是督公一贯心疼夫人,别说让她满头大汗在厨房里呛一个早晨,就是平日里多走了几步路,都要心疼,方才早起更是嘱咐她,让她有什么累人活计拦着些,别累着夫人。

厨娘艰难的视线落在宝儿脏兮兮的罩裙上,见她拿着菜刀就要接过自己手里的鱼篓,连忙拦住,飞快地夺过菜刀,到一旁杀鱼去了。

宝儿擦了擦头上的汗,满心等着厨娘把鱼杀完之后交给自己处理,不曾想厨娘杀完鱼,脚底生风地架锅倒油呛葱姜,这边鱼下锅,那边菜切齐,丝毫没给她机会。

好在菜已经做得七七八八,宝儿洗了根黄瓜,一边啃一边出了厨房,半截黄瓜吃完,就听门房通报,说是长青回来了。

江麟还是第一次来到城外的宅子,本来有一些拘谨,见了宝儿,顿时什么都忘了,几步上前,宝儿原想好好看看他,没想到江麟猛然跪拜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姑姑!”

宝儿反应过来,连忙去扶江麟,“阿麟你快起来,你可不能跪我,我要折寿的,快起来。”

“姑姑对阿麟有大恩,阿麟此生不跪天地,不跪父母,只跪姑姑一人。”江麟不肯起,反而磕了一个头。

宝儿扶不起来江麟,无措地看向长青,长青眯了眯眼睛,说道:“让他跪,这是应该的。”

江麟三跪九叩之后,眉心都磕出了红印子,宝儿再来扶他时,他没有拒绝,起身时,低低叫了声姑姑。

如意看了看江麟,也要跪下去,但却是对着长青,长青按住她的肩膀,只道:“不必。”

江麟和如意就这么在宅邸里住了下来,如意还好,她天生就是个安静性子,长青请了女教习教她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这些东西最是消磨时日,江麟就有些难办了。

皇室弃子,一不能科举晋身,二不能上阵杀敌,从文从武都注定是无用功,宝儿很是担心江麟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自暴自弃,但江麟仿佛完全不懂这些,每日里读书识字,勤修武艺,比起宅邸里那些精心培养的学生都要用功。

宅邸里多了江麟和如意,就像是多了两位小主子,江麟是天生的长袖善舞,来了没多久就和宅邸里的人打成一片,更会哄人,宝儿原先在宅邸里其实是有些寂寞的,自从江麟来了之后,哪怕长青不在,他都有办法让她开开心心的。

江麟嘴甜,但却不是对谁都嘴甜,对宅邸里的那些学生,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又带着些恰到好处的试探和亲近之意,只要不是太狭隘的性子,都能和他相处得很好,对下人他并不过分亲近,但也不会折辱鄙夷,偶尔施舍些恩惠,让人心里感念。

长青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宝儿感叹,江麟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八面玲珑,好像只要他愿意,可以讨天底下所有人的欢心,完全不像在废弃小院里圈禁了八年的模样。

她的语气里只有感叹,并没有别的意思,甚至带着几分怜爱和无奈,于是长青就笑了,“他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话是这么做,江麟姓江,再如何也不可能去做商贾,商贾乃贱业,就像宝儿爹,当初大发横财,第一反应也是买地置业。

宝儿只要想想江麟的未来就发愁,长青撑在她头顶,抬手给她拢了拢被褥,语气温柔,“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想无益。”

“你这说的什么话。”宝儿嗔怪地瞥他一眼,长青笑了笑,没说话。

春日近夏,睡衫单薄,宝儿伸手给长青拨弄出落在内衫里的长发,不经意带动他衣摆,露出一截窄腰,衣摆翻落,后腰背处隐隐有片金色掠过,长青顺手按住她的手腕,把长发拢到边上。

宝儿也没大注意,把自己的头发拨弄到枕边,长发入夜压在身下十分毛糙,这是她睡前的习惯。

“过些日子江氏宗亲议定,要推举新的宗子,可能又要忙一阵。”长青撑着头看着宝儿,忽然说道。

皇室自然也是宗族,一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由新君兼任江氏族长之位,也就是宗子,只是新君江开年幼,当不得宗子位,这就要由江氏宗亲一同推举,宗子一般都要是家族之中辈分权势威望最高之人担任,这一遭怕是要落在景王头上。

想起景王,长青就有些头疼了,这位主儿从应天帝在时就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朝廷的不满,连年拒交税收银子,时不时还上书哭穷,事实上谁都知道南疆富得流油,一直在招兵买马,野心昭彰。

这些年朝廷两易其主,满朝上下都在担心景王趁机发难,可人家愣是按兵不动,消磨了正当盛年的江承,等来了年幼懵懂的江开。

若是内阁的意见能够统一一点,长青简直想学一场前朝东安之变,哪怕撕掉脸皮也要把景王的性命留在京城,至于景王死后南疆生乱,那无头苍蝇收拾起来,不比师出有名之军简单得多?

只是没人愿意开这个口,而景王也实在不是泥捏的佛爷,这次上京,他大摇大摆带了三万大军,人数和京畿大营兵力基本持平,而且亲卫三千随行,不让那些亲卫进城,他自己也就全幅亲王仪仗站在城门口,说什么都不肯进,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本王觉得有人要害我”几个大字了。

孙朝远一听就摔了茶盏,长青叹了口气,景王看上去谨慎得有些可笑,但不得不说就是这样的明谋,反而踩在了他们的尾巴上。

不得已,由内阁带领百官并新君亲自出迎,好话说尽,景王才像是勉为其难地带着三千亲卫浩浩荡荡进了皇城。

三千亲卫,也正好是皇城守备的底线。

第92章

宗子推举之时已然入夏, 恩科刚过,京城还没从天下举子尽入皇城的热闹中缓过劲来,处处都能听见学子高谈阔论, 百姓议论纷纷。

今年的恩科由孙朝远监考,故而高中的举子都能被尊称一声首辅门生,而孙朝远本人, 其实是有些意兴阑珊的,加上景王入京的事情压下来, 到底也没真收个弟子。

景王入京不是小事,朝中上下都十分警惕,盖因众人心里都清楚, 盘踞南疆多年的景王和有势无权的秦王齐王等人不同,南疆的兵力先不提, 诸位宗亲之中, 只剩下景王一人还有亲王之位,假若江开出事, 比起另立一个傀儡幼主,显然是景王的胜算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