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左执事亦为杜若晴所荐,是从三品翰林李时洲,四十多岁模样,名不见经传,照这几日相处看来,倒是个谨小慎微的。
杜若晴这人着实生了副玲珑心肝,知晓他行事独断,特意为他寻了这么个软性子的同僚。
左执事公务不及右执事繁琐,却很杂,这般几日下来,倒比年前那一月还忙些。
只是,忙些也好,省得心乱。
按了按心口那块玉佩,沈瑜林轻叹。
有些人,有些事,离了才晓珍贵。
这风光一世,他弥补了不少遗憾,得到了许多真心,步步青云,处处逢源。相对的,倒有些空虚起来,姬谦出现的时机太好,表白的时机太妙,撇去身份地位不提,他也是动心过的。
娘亲待他好,是因血缘天性,师父待他好,是为师徒情分,明音笑之待他好,是因他才识性情人品……唯有姬谦,只为他是沈瑜林。
这话虽薄凉,只事实确是如此,若他还魂之身非贾环,娘亲便是陌路,若他所拜之师非师父,这情分也莫提,若他撕去那层温文外衣,那些发小知音……又会如何?
他的性子其实极似姬谦,冷进了心底,傲进了骨中,只是前世无数次的教训,让他慢慢拾起了君子的面具,那人却是第一眼,便看进了他心底。
沈瑜林是天生的伪君子,却极少在他面前伪装,骄傲便是骄傲,疲惫便是疲惫,姬谦眼中的沈瑜林,才是他自己。
只是有朝一日,那人位登九五,坐拥三宫六院之时,他沈瑜林又算什么?
帝王真心,是最易消磨的东西。
炉中香断,余烟袅袅,沈瑜林低垂凤目,忽忆起大长公主一身红衣傲然立在凤尾殿前,对他道:“纪郎君,以后如何,本宫不管,我心悦君,能嫁为君妇,纵只有一日情缘,我亦心甘。”
沈瑜林眨了眨眼,却发觉一道清泪已湿重袖,可笑,两世为人,他终究没有放纵的勇气。
从前不妒他后宅事,只因他不在意,如今倒是自咬了舌头,情之所钟,焉能不妒?
大晋四美,一位文帝卿贵妃,一位高祖冯贵妃……还有武帝芷昭仪,萱昭仪,为双生美姬……【帝北夷战中救二女,尽态极妍,姿容绝媚,旋收为侍,后封昭仪,凤阁无后,六宫无妃,唯此二女三十年】。
低诵史书,口中唯有酸涩,沈瑜林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你曾言死生不离,那,可能共我孑然一身否?
“大人,那王仁又……又来闹事了……”柳忆杰推门,正对上沈瑜林有些冰冷的神色,风风火火的步子一僵,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王仁九过已满,他禀了吏部尚书将他遣出,且在上回朝会上过了圣上的耳,此事板上钉钉,纵是王子腾来了,也没有半分转寰余地。
沈瑜林顿了顿,抬眼淡淡道:“伤人了?”
不知怎地,见了官袍少年这副云淡风轻模样,柳忆杰的心情竟缓缓地平复,他斟酌着道:“那倒是没有,只是这小子立在院里说了大人不少……坏话,还砸了东西,说要让咱们监举司关门……不少新来的都被唬住了,毕竟王子腾王大人是天子近臣。”
沈瑜林揉了揉额角,皱眉道:“左执事呢?”
柳忆杰小心地觑了眼沈瑜林的表情,低低道:“李大人身子不适,方才打了假条……”
不光谨小慎微,还是个软骨头,沈瑜林轻笑一声,起身拂了拂衣袖,道:“走罢,去看看,总坐着,我也有些乏。”
柳忆杰忙应了,王仁是高官子弟,耍起横来,他们可没辙。
大院里平时没什么人走动,因着前日一场春雨,地上一层绿茸茸的草皮,还有些散碎的小野花点缀其间,颇有早春诗意。
只是这会儿上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人,白白破坏好景。
“一个个的跟爷横个屁!到时候人家官瘾过足了,扭扭小腰趴男人怀里万事不管,留你们一群傻蛋撑场子……娘的,南安王府,北静王府……都让那小崽子得罪干净了,你们还有活路?”
王仁跷着腿,一脸得意地坐在太师椅上,十来个青衣护卫立在他身后,威势颇足。
人群中有人低哼道:“不过几家异姓王……”
王仁双目一瞪,道:“异姓王又如何?南安郡王执掌二十万兵……爷是念着往日情分来劝你们几句,莫以为你们王爷打了几场仗便威风了,夷族怕的是……”
沈瑜林负着手在廊檐下听了几句,双目微眯。
王仁,有些古怪。
柳忆杰见他面色凝重,不由低唤道:“大人?”
沈瑜林道:“他平日也是如此形状?”
柳忆杰瞥了眼院中张狂得意的王仁,摇了摇头,低叹道:“往日他虽矜傲些,也没有这样狂过的,如今,只怕是王大人那里……要升了罢。”
沈瑜林沉吟良久,忽道:“替我打个假条,我有急事回府。”
柳忆杰一呆,“大人!那此事?”
沈瑜林也瞥了眼王仁,皱眉道:“去寻五城兵马司祁指挥使,且关他几日,罪名……便是扰乱公务,煽动人心罢。”
柳忆杰这才想起,自家大人的背景人脉深不可测,怕是王子腾也不可及,当下更是恭谨应诺。
这会儿用过午膳没多久,日头正高,天还早着,他这府里仆役少,并没有管家,也无人敢询问什么。
沈瑜林令锦绣去后院鸽房取了只上好的信鸽来,卷了一张字条收好,喂了些吃食便放飞了。
这条暗线是姬谦临行时交给他寄私信的,一向是北夷那边的信鸽有来无回,这次倒难得。
沈瑜林勾唇一笑,低眸研了半砚浓墨。
☆、第64章
风雪在帐外呼啸,营中却是暖意融融,姬元亦打了个哈欠,侧了侧被火炉烘得发烫的左颊。
大战即将结束,营中守备外紧内松,最是不可懈怠,如今他与父王一道住,也方便天禁卫轮班值守。
姬谦点清了账目,正要立册,抬眼,却见自家世子半歪在榻上缩着手脚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由责道:“像什么样子?若教人看了……”
姬元亦无奈扬了扬被包成粽子的双手,哀道:“父王,那是赤尔赞呐赤尔赞,孩儿已经够累了,这寝帐就咱俩,还不兴让我松快松快么?”
姬谦失笑,“赤尔赞强横不假,同你有什么关系?”
姬元亦嘿嘿笑道:“没我这诱饵,怎么钓那条大鱼?”
姬谦道:“嗯,随驾带着八个天禁卫的诱饵,也难为那条鱼了。”
姬元亦闷笑几声,忽道:“父王,你说……若教那穆老头知道,他使的离间计半点用也没有,会不会气厥过去?”
姬谦挑眉,“你倒长了些心眼。”
姬元亦得意道:“那是,不说师父那九曲十八弯的性子,便是小师兄,那也是七窍玲珑,这叫耳濡目染!”
姬谦一顿,又道:“南安郡王确实有些古怪。”
姬元亦道:“四路援军中他派的人最少,反倒日日同陈元帅唱反调,不少人背地里都说这穆老头得了失心疯呢!”
掌中的字条边角微卷,姬谦薄唇轻勾,缓声道:“你五叔手段不错。”
“五叔?”姬元亦眯了眯眼,“穆老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姬谦淡淡道:“人……总是有些弱点的。”
姬元亦心道,您老就没有!
……好吧,有几个,小爷自个儿算一个,龙椅边上那位算一个,那也要寻常人碰得着啊!至于师父?姬元亦扫了眼枕畔那摞厚厚的阵解图,扯了扯唇角,那简直是护心鳞。
和自家老爹扯了会儿皮,姬元亦唤人更了衣,又叫那亲卫从箱笼里翻出件厚实的银貂披风系上。
见他又要戴帽子,姬谦皱了皱眉道:“还有两刻便是亥时,你做什么去?”
姬元亦又举了举那对儿粽子,嘻笑道:“佳人有约哩!”
知道他是要去换药,姬谦眉头略松,又道:“要你乱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