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然无法呼吸，罗曼的神色在此时也维持着冷漠。
他的眼里暗潮涌起，与愤怒的王对视，气势非但没有丝毫地落入下风，反而将自己一时难以掩饰的怨恨传递了出去。
只有吉尔伽美什看见了，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也只有吉尔伽美什能够理解。
恨，所针对的人，居然不是突然之间想要杀了他的英雄王。
而是……他自己。
……
虽然完全不知道英雄王与罗曼医生对视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英雄王又是为什么做出这般要杀人的举动，所幸，最后医生还是没有出事，除了脖子上发黑的印子，全身上下完好无损。
御主少女亲眼目睹了这一场要吓死人的变故，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她去问医生，难道他跟那一位可怕的王有仇……也不对啊，医生这个沉迷工作据说十年都没出过迦勒底的宅男，怎么可能跟英灵扯上关系，还结下了仇。
医生似乎也很茫然，勉强地苦笑了两声，对面露担忧的橙发小姑娘说道：“我，不知道啊。英雄王是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兴许看到我觉得不顺眼，就这么……唉没事，立香，不管他那时候怎么想的，现在英雄王已经不搭理我了，只要平时注意一下，不要撞见，应该就行了吧。”
“……”
藤丸立香觉得医生的反应还是有些不对，但在她想要再问时，就被旁听了全程的另一个英灵达芬奇不着痕迹地拦了下来，几句话就岔开了话题。
隔了许久之后，她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想说什么，但这时再去问，好像又太过刻意，便只好把疑惑藏在心里。
一直到现在，和信任的后辈玛修私下谈论，才把她的不解说出来。
“就算医生给人的第一感觉确实不怎么好，但是，吉尔伽美什王，还有安塔希娅小姐，他们的反应竟然都这么激烈……”
果然，事情还是没有表面上说起的那么简单吧。
可原因呢？
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按理来说绝不会跟英灵有过接触的罗曼医生，是在无意间做了什么，才会让那两位如此地讨厌？
……
……唔，原因啊。
他确实做了。
让“他们”憎恨，也让自己憎恨，痛苦，难以解脱的事。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罗曼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脖子上骇人的痕迹还没有处理，虽然他在谢过大家的关心后表示自己接下来就去擦药，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去。象征着自己差点就要被愤怒至极的英雄王弄死的印记，估计还得在这儿留下颇长的一段时间。
就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罗曼走进漆黑的房间后，没有忙着开灯，而是先把门关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颇为恍惚地想。
不知道为什么吉尔伽美什会在最后的时刻放过他，但深知对方为何会如此憎恨他的男人垂下眼帘，更加清楚，吉尔伽美什绝对更想破开他的胸膛，把抛弃英灵身份变为人类而得到的这颗心脏挖出来，在掌间捏碎。
可吉尔伽美什就是没有这么做。这一点，十分地奇怪。
罗曼在生死攸关之时所想的不是自己快死了，而是这个。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吉尔伽美什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毫的异常。
憎恨和厌恶……这是肯定有的，而且都明目张胆地宣泄了出来。
那还多了什么？不，不对。
应该是，缺了什么？
有他所不知道、但似乎无比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吉尔伽美什显然知晓，但他定然不会告诉罗曼，没有在见面之时当机立断地杀了他，已算是王不知想到了什么的最大的克制。
“他的眼神……”
罗曼默默地伫立了半晌，才仿若回神一般地抬眼，走到平日在房间里办公的书桌前，把台灯打开，电脑也开上。
他坐了下去，像是一瞬间失了全身的力气，变得疲惫不堪，以至于椅子发出了嘎吱的痛苦呻.吟。
莫名地，莫名地在意英雄王抽手离开之时，看向他的最后一个眼神。
把最明显的那些情绪抛开，一遍遍地回想，终于让沉默不言的男人翻找出了微不可见的些许异常。
“漠视，这也是正常的，还有……什么？”
还有仿若站在高处俯视他的嘲弄。
嘲讽，蔑视，再加上更为明显的警告……
罗曼的心忽然一紧。
除却更不知晓从何而来的不安，他猛地把手按在自己胸前，感受到即使面对吉尔伽美什也没有加速多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下接着一下，仿佛要撞开阻隔的肋骨，鲜血四溅，痛得惊人。
但是，但是。除了这个，除了——
同在迦勒底，与罗马尼·阿基曼共事了十年的老员工们都知道，Dr.罗曼年纪轻轻就掌管了医疗部门，专业能力相当出众，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过，这个人才却有一个说起来还不算突兀，但着实不好的毛病。
他太“空”了。
除了工作，工作，工作，工作之外宛如海绵般拼命吸收与他的专业无关的知识，他就没有其余的明显的爱好。
如果把不要命地吸取知识算作爱好，那这个男人也太无聊了。
没人知道他来迦勒底前是干什么的，或者在哪里出生，又在哪里上的学，罗曼自己也从来不跟他人说。
最开始是这样，后面他跟迦勒底秘密召唤出的英灵达芬奇关系好了些，倒是把那借着看似温和可亲的外表掩饰的冷漠谨慎削减了一些，但还是有。
——不觉得累吗？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吧，罗马尼/医生。
也不是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达芬奇说过，藤丸立香也说过，后者是个直觉比较敏锐，又格外体贴的孩子，他知道。
累啊。当然累，变成人类之后的每一天，都会感到快把他压垮的疲惫。
罗曼勉励自己振作起来，还得再坚持下去才行。
这份坚持与执着，不仅仅是为了圣杯实现他的心愿，让他成为“人”的那一瞬间，所罗门最后的千里眼看到的人理烧却的结局，还是为了——
为了……
他自己。
他想要作为真正的人类活一次。
哪怕希望他变成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他也竭力地让自己去学习，去体会。
当然了，这是学习，也是煎熬。
学会得越多，理解得越多，不是所罗门，而是罗马尼·阿基曼的这个男人就越加痛苦不堪，先是被冷到骨子里的寒意所浸，随后就被烈火苦苦地烧灼。
曾经，男人想要把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的感情，都教给没有人心的“耶底底亚”。
他基本上算是失败了，想教的，耶底底亚都没学会，反而自作聪明地披上伪装，为了让他高兴，装作学会了的样子去骗他，结果，就把本来还不至于那般决绝的男人亲手推远了。
之所以是基本上……
其实，有一种感情，他是学会了的。
明明那是最难学会的那一种，就算想教，也教不出来，耶底底亚却无师自通。那时候，男人没发现，他自己也没发现。
“爱”，是让促使他从没有自我的工具向着人类转变的力量，也是最初便已埋下的印子。
所罗门爱上了埃利克，却在死后才明白。他的爱，也就引出了后面的悲伤，痛苦，绝望，怨恨……
这是埃利克想看到的，然而，所罗门却用这种惨痛的方式慢慢地，一种接一种地学会。
……回到罗马尼·阿基曼这里。
因为背负了十年的压力，还寻不到发泄的渠道——其实可以找，随便什么能让人放松的方式都可以，但他不想——他每一日醒来，都会觉得喘不过气，并且，窒息感还在逐日加重。
罗曼隐约感觉到，再这样下去的话，他就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拯救他，让他停止这够久了的自虐般的压抑与消沉，就只有——“那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