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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6部】(148)

姬谦正目光一瞥,看见长子呆呆地站在灯前。忽然,一阵火焰腾起,将周围的灯纱点燃,火烧得极快,命灯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而姬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们端着水盆上来的时候,看见长公子猛地转身,提起沉重的战枪大步出门而去。

门在他背后紧紧锁上,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人把瓷器什么的狠狠地摔碎在门上。姬野的心里很冷,仿佛那些瓷器的碎片从他心上割了过去,温度慢慢地流失掉了。他默默地对着夕阳。他本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明日他就要出征,这个机会得来不易,建功立业或是战死沙场都有可能,他或可光耀姬家的门堂,如果可能他还想说他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英雄。

可是他发现并无人真的在乎这些。

夕阳下,他的对面,一个少年骑马挎刀,和他遥遥相对。

吕归尘刚刚带马出宫赶到这里,还未来得及请仆役通报,就看见姬野跨出了大门,而后大门紧闭,门里“咣”的一声碎裂声。朋友相对,吕归尘看见姬野的眼睛,察觉到那一缕渐渐凝结起来的萧然苍凉。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立马在那里,看着,如同看一柄剑缓缓地转过锋芒。

“刚才内务府传国主令,准我随军出征观战。”许久,吕归尘道,“这次,我们两个还是一道。”

姬野点了点头:“那你还有钱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他每月的用度由宫里支出,赌桌上的两百金铢已经被息衍罚没,绝无可能要回来。而纵然是北陆世子,他毕竟是羁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并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不过他并未愣多久,笑了笑,对着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钱总是够的,走!”

姬野默默地看着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吕归尘猛扯缰绳,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陆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冲向如血的残阳。街上的人退避相让,少年人的笑声在喧闹中破空而出。

姬野前脚出门,后面姬夫人掷出的盘子碎在了门背后。

“唉!”姬谦正满心的烦躁,上去抓住妻子的手腕,“怎么你也摔东西?今天是昌夜生日,打碎东西,总是不好的兆头。你又是母亲,难道和一个小孩子生气?”

“我不是他母亲,谁是他母亲?他母亲是那个贱婢!他眼里有我么?他眼里有你么?他眼里有昌夜这个弟弟么?都是你袒护他,惯出来的毛病!他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成心把弟弟的生日弄得一团糟,推命灯也被他烧了,他这个心性,真是毒啊!这不是要咒死昌夜么?”姬夫人说着,趴在桌子上呜呜的哭。

昌夜是个乖觉的孩子,急忙贴上去挽着母亲的胳膊。

姬谦正没有料到事情变得这样为难,只能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安慰妻子:“唉!都过去了,过去了,让厨下重新做菜,今天是昌夜的生日,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地过过嘛。”

“过什么?过什么?没法过了!”姬夫人哭得越发的凶了。

“野儿也不是故意要烧掉那个灯,火烛不长眼的,他也就是拿在手里玩了玩,而且不过就是个玩具嘛,何必那么认真呢?”姬谦正苦着脸。

“你还袒护他!”姬夫人头发也乱了,声音也哑了,不顾仪态地嚷了起来,“你不就是还想着那个淫贱的女人么?你想着她的美貌和风骚!你忘不了她!你连她的儿子也偏袒!你的心里忘不了她的,你们男人都忘不了她的!”

她这么大声地嚷,却没有注意到丈夫的脸上风云骤变。姬谦正宽慰的苦笑僵在那里,渐渐地被另一种神色取代。

“你疯了么?别再提她!”姬谦正的咆哮低低地压在喉咙里,他罕见地冲着妻子瞪大眼睛,像是惊恐不安,又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那般狰狞,“那个女人……她是个妖魔啊!”

姬夫人被吓得傻了,不知不觉就停止了抽泣,怔怔地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丈夫。

第一章 乱世之狮 八

成帝三年,八月初五。

姬野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波波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羽然坐在他的身边,难得的安静,他们两个并排坐在墙头,把鞋袜脱了下来放在身边。双足在夜风里,凉凉的,姬野想起他和羽然、吕归尘三个人那次出城,把双脚泡在凉凉的溪水里,三个人说着说着话就在下午的阳光里靠着彼此的肩膀睡着了。

而他现在并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铁色的鳞甲,肩上垂下骑将的军徽。他看着很远处城墙上的灯火,他想自己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业和雄心壮志,去看看那个狮子般的男人,然后凯旋归来,从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他会率领先锋的骑军走在最前方,夹道边都是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光荣。

但也许,他就要在这一次死在那个狮子般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个题目。”羽然忽然说。

“嗯,你说。”

“你要去殇阳关了,我就问你殇阳关的典故。你们东陆的文字,以‘殇’为死,殇字不祥。可你知道殇阳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羽然扭过头来,她把一头长发束了一个长长的马尾,这时候一丝没有绾好的头发飘了出来,在风里悠悠地起落。

姬野看得愣了一下,羽然就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不读书,不读书,就是打死都不读书的牛!”

“牛?”姬野愣了一下,羽然不曾这么叫过他,羽然有的时候叫他木头,有的时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时候叫他大狗熊,可是还不曾把他叫做牛。

“笨牛笨牛!笨呗!”羽然皱着鼻子,大声地说。

羽然扭过脸去,不看他。

“是因为蔷薇皇帝白胤带兵强攻阳关,战死十万人之多,尸体可以从城墙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阳关的城头。白胤感到虽则战胜,然而杀戮太重,所以把阳关改名为‘殇阳关’,也是悲伤的意思呗。”姬野只好说,“我知道的,《四州长战录》上有的。”

他对于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这样从市井说书人的嘴里听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强攻阳关?”羽然扭过头来。

“因为蔷薇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着白胤登上太清宫的帝位。”姬野说。这些也是演义小说必当大笔挥洒的情节,姬野倒是如数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会不会带兵把殇阳关打下来?”

姬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怎么忽地就转换了。

他抓了抓头:“可是你又没什么事,你也不希望我当皇帝。”

“假设啊假设啊!”羽然不悦起来,“假设说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殇阳关,你会不会去啊?”

“可是……”姬野有点懵了,不知如何去对付这种小女孩才该有的稚气,他想着羽然也不小了,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当然要去的。”姬野想或者没必要那么认真,哄哄这个捣蛋的丫头就好了。

“没诚意!”羽然怒了,像一只竖起了毛的猫儿,用力呲了一下牙,把头重新扭了过去。

久久地,羽然都不回过头来,她不说话,姬野也不知道说什么。

“羽然?”姬野试着轻声喊她。

羽然不应他。

“羽然?”他上去推了推羽然的肩膀。

羽然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带兵去攻打殇阳关就是了。”姬野不耐烦了,他从墙头站起来,大声地说,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说要我去当皇帝,我也去把天启城打下来!”

羽然终于回过头了,对他扔了一个白眼:“你带兵?你哪有兵啊?”

“如果我有兵,我就带兵去,我要是没有兵,我就自己去,你总满意了吧?”姬野瞪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