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九州·缥缈录【6部】(215)

吕归尘默默地听着,咀嚼着她话里的哀寒。

可叶瑾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我外祖父也是个小吏,还略有些手腕,家里有些钱。平时他恨我父亲胆怯无用,很少来往,元日却是必须来看看女儿的。所以他带着家里做好的菜和几坛酒往我们家来,进门看见我父亲守着一只锅,锅里就是白水煮的那块肉,除此之外什么吃的都没有。外祖父气他一个官吏之家,居然能窘迫到这个地步,门也没有进,只把东西扔下,带着我母亲便回了自己家。”

“你父亲……心里很难过吧?”吕归尘轻声说。

“还好,他是逆来顺受的那种人,以前外祖父把母亲带回家去,也是有过的。”叶瑾说,“父亲就把外祖父送来的东西拿出一点来,和我一起吃了过年的饭,还有那块煮肉。他安慰我说外祖父过些日子气消了,就会把母亲送回来。那一年我才四岁,便相信父亲说得没错。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母亲……”

“怎么?”吕归尘吃了一惊。

“父亲割那条猪腿的时候,不小心被上司家的厨子看见了,转而去向上司告状。上司倒是不责怪父亲,知道他家里贫穷,只是把被割了一刀的猪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附带了一张笑讽的字条。可这件事就这么在云中的官吏们中传开了,人人都当作过节的一桩笑谈。我外祖父人脉繁多,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外祖父觉得一生之中没有这么颜面扫地的时候,这次是真的勃然大怒,对父亲完全绝望了。我父亲等着母亲回来,等到的却是外祖父的一封‘断婚’文书。外祖父说他收入微薄,不能抚养妻子,也把断婚的文书送到了官署里。”

“怎么……可以这样呢?”吕归尘喃喃地说。

他心里一阵茫然,他想这样可怎么办啊,这甚至不是在战场上面对千万的敌人,你可以拔刀奋起,大不了一战而亡,也是武士的光荣。可那时候的叶正舒没有办法,他不能拔刀,只能卑微地求告。

“父亲慌了,一面向着官署求告,一面写信哀求外祖父。可这次真是伤了外祖父的颜面,官署里管理户籍的人是外祖父的旧交,很快官署便核准了,说查明了父亲没有能力抚养妻子。说起来真是可笑,官署说一个本本分分拿着官署薪俸的小吏却养不起自己的妻子。”

“那你母亲真的……改嫁了么?”吕归尘觉得自己在问一句废话。

“改嫁了。”叶瑾点点头,“为了绝了父亲的想法,外祖父多方请托,两个月内就给母亲订了一门新的亲事,对方是外祖父的一个属吏,是个极聪明的年轻人,那时候升迁很快,也亏得外祖父多提携他。对方还没有结过婚,却愿意迎娶母亲,外祖父觉得非常高兴,于是坚决不让母亲带我,说这样便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不要再有什么瓜葛。”

“怎么……可以这样啊?”吕归尘说。

他觉得自己和叶瑾说起话来就像傻子,总是没头没脑地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可他真的就想这么问,怎么可以这样啊?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可有人非要她扔了这个孩子去改嫁,只因为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个懦弱无用的人。

“怎么可以这样啊?”吕归尘在心里重复地问自己。

“母亲托人来跟我说,说等她嫁过去了,一定想办法来接我过去,这样子大家便可以团聚了。”叶瑾说。

“可她……她就答应了么?”吕归尘着急起来。

“答应了,大概母亲也很讨厌父亲的无能吧,我记不太清楚小时候的事情了,只记得他们经常吵架,父亲被赶出去,就蹲在厨房的灶台边一个人默默地烧火,早晨起来他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叶瑾说,“母亲就这么嫁过去了,母亲出嫁的那天父亲偷偷跑出去看,看了回来他又蹲在灶台边一个人默默地烧火。”

吕归尘低下头去,鼻子里忽地有股难忍的酸楚。

“后来的一个月里他天天都去小酒馆里喝酒,喝了回来就发酒疯。他在家里大声喊说他也是云中叶氏的子孙,没有人能看不起他,他也可以上战场马革裹尸,等到他时来运转的一天,他要娶云中最美的女人,用银装的车辇迎接那个女人入门,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亲眼看着。”叶瑾笑着摇摇头,“可是他喊了一阵子又会抱着我大哭,说让我不要离开他,不要去那个人的家里。”

吕归尘十指插进头发里,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忽然觉得疲惫不堪。

“可是忽然消息传来说,母亲投井死了。”

吕归尘惊得抬起头来:“为什么?”

“后来听说那个男人其实迎娶母亲心里也很不舒服,毕竟是嫁过也生过孩子的女人,只是为了将来的升迁。那个男人的母亲就更是不满,我母亲嫁过去之后,接连一个月看到的都是丈夫和婆婆冷冰冰的脸色。可是你想,一个已经嫁过两次的女人,她还能回自己的娘家么?母亲是个性格很烈的人,终于不能忍受,她被那个男人扇了一巴掌以后,一个人跑出来,在距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投井死了。”叶瑾抬起头来,幽幽地说,“我老是想她是不是想过要回来,可是终于回不来了……”

吕归尘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他不敢擦,他觉得这样子一个男人流泪真是丢脸,所以他低头抱着脑袋,把额头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夜深了,尘少主早点睡吧,这些琐碎的事情,哪天讲不是一样?我去帮您打水。”叶瑾端着铜盆,脚步声轻轻的出去了。

吕归尘一愣,想着原来刚才他和姬野在屋里的对话叶瑾都听到了。

第二章 无魂夜奔 六

九月初五。

夜已经深了,营中燃了灯火。

息衍一袭黑衣,一张弦子,在军帐里自弹自乐。琴声飞跃低徊,欢乐而俚俗,有种市井人家过节时候的闹腾气氛。而军帐中只有他一人,空荡荡的,在这里呆久了,便觉得一阵冷风萧瑟的在身边流动。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琴声,便显得有些古怪。

息辕疾步进帐,息衍同时停手,一掌拍在蛇皮面上,止住了琴弦的颤动。

“谢圭的消息送来,帝都有不寻常的兵力调动。羽林天军和金吾卫各营军士均不准回家,诸营戒备,军粮马草和装备都已经就绪,随时可以出发。”息辕低声说。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弦子:“皇帝要调动那两支废物一样的军队?谁是他们假想的敌人?”

息辕静静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帝都的左近,只有三支军队,淳国华烨的风虎铁骑、离国柳闻止的两万赤旅、殇阳关里的联军。如果皇帝要调动军队,他的矛头会指向谁?”息衍像是喃喃自语。

“这么看来,大概是离国剩下的两万人军团。”

息衍摇头:“理由不充足。华烨对柳闻止,柳闻止可以说全无胜算,最多不过能够挫伤华烨的锐气,拖延他的进军。此时帝都出动羽林天军和金吾卫,这两支军队和淳国风虎相比,就像是豺狗之于猛虎。淳国风虎冲杀之下,皇帝的军队全无用武之地,甚至可能被波及受损。那么与其说他们是去打猎的,不如说他们是去当猎物的。”

“皇室的宿老和重臣们也许不真的了解战场吧?”

息衍沉思着摆了摆手:“皇室的宿老和重臣确实不了解战场,但是能够调动军队的那人一定是了解战场的。”

“调动军队的不是皇帝?”

息衍冷冷地一笑:“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过我知道帝都真正掌握权力的人绝不是皇帝!”

“那这次的调动……”

“你说皇室的大军会向着我们开来么?”息衍抬头看着侄儿。

“现在诛杀有功的诸侯?”息辕摇了摇头,“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如果可能,他们是会这么做的。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其实皇室也不过是一个诸侯,掌握了一方的力量,他们是诸侯之长而已,这也让他们比任何诸侯更想称霸,尤其是在他们渐渐失势的时候。”息衍幽幽地说,“如果他们有机会动手,我想他们一定会发动的,可我还没有想出来他们现在如何动手。他们没有击败诸侯的兵力,也没有足够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