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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6部】(279)

比莫干沉默着。

洛子鄢缓缓地说:“我们并不仅把青阳看做一个以铁骑兵支援我们的盟友。我来之前,梁秋侯让我跟大君说明一件事,和我们合作的人,必须是英雄。我们期待有人和我们共享东陆!大君,是时候了,铁骑兵不该仅仅用来守卫北都城,该去外面拓展疆域。我可以代替梁秋侯向大君许诺,梁秋侯进驻天启城的一日,我们将割东陆一州为青阳的牧场!”

“如果我要的是最富饶的宛州呢?”

“予取予求!”洛子鄢说得斩钉截铁,却莞尔一笑,“只有天启城一地,不能割给大君,那是我东陆皇权所在。”

比莫干默然良久,深深地吸气,点了点头。

他踏前一步,指着坡下跪着的人们,看向自己身边三个贵族:“这些人都是企图杀死我篡权的罪人,我现在剥夺他们的奴隶、牧场和牛羊,都赏赐给你们。”

三个贵族惊喜地跪下,拜谢这份惊人的赏赐。这是被诛杀的三位大汗王的全部财产——青阳部小半的人口和牛羊,比莫干并没有收归自己,而是分发给了立刻宣布效忠他的贵族们。洛子鄢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他本意是比莫干应该立刻接收这些东西,以壮大自己的实力。但他也明白比莫干这么做的不得已,这三位贵族分别来自塔里寒、脱克勒、斡赤斤三大家族,这三个家族在青阳部仅次于吕氏帕苏尔家族和巢氏合鲁丁家族,他们的支持可以使比莫干迅速稳固在北都城的地位,从而在库里格大会上震慑其他部落。

“至于你们,”比莫干看着坡下那些罪人,“只要你们愿意跟随我的旗帜,我就不杀你们,赦免你们一切的罪过。你们虽然没有了财产和牛羊,可仍旧是贵族,从今以后你们编入军队,用战功洗清罪名。我们都是帕苏尔家族的人,我们没必要争斗,我们的刀应该一齐指向外人。”

罪人们没想到是这样的待遇在等着他们,他们心里本来只剩下漆黑的绝望,却有人忽地打开窗子透进了阳光。一时间静悄悄的,没人敢说话。

“你们愿意跟随我的旗帜、听我的命令、跟着我的宝刀!去打敌人么?”比莫干忽然提高了声音,有如咆哮。

罪人们怔了一瞬,都俯拜下去。他们高呼着大君,有人以头抢地,有人哭出了声。指挥虎豹骑的九王举剑向山坡上的比莫干致意,比莫干却没有看他,只是眺望天空,听着高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奴隶们跪了下去、武士们跪了下去、将军们跪了下去、淳国的使节们也跪了下去。最后,九王跪了下去。

“大君大婚之后,心软了许多,气魄大了许多,胸怀也宽了许多啊。”洛子鄢却没有跪,只是笑。

“木亥阳!”比莫干低喝了一声。

大风帐的将军木亥阳走出人群跪在他前方等待命令。

“你带着我的手令,亲自去一次南方的草场,赦免旭达汗的罪,把他的牛羊和人口都还给他,允许他回北都。你告诉他,我和他的争斗已经结束了,只要他跟随我的旗帜,就仍是我的弟弟。父亲过世的消息暂不发布,等到阿苏勒也回来,我们兄弟五人会以最盛大的仪式送我父亲的灵魂去盘鞑天神的宫殿享福。”

洛子鄢吃了一惊,这件事比莫干并未提前告诉他。他急忙上前,贴近比莫干耳边:“这两件事关系重大,大君三思!老大君临死握着大君的手在众人面前传位,又宣布三位大汗王皆是叛逆,大君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应当立刻派遣使节向四方公布,这时候隐瞒消息,会让人觉得大君得位不正。赦免旭达汗本无不可,但是我有个很重要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大君……”

比莫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洛兄弟,我不想瞒你。旭达汗是我的弟弟中最有能力的一个,我现在召他回来,是要他和我一同治理北都。我们是盟友,可我不想变成淳国的傀儡。至于发丧的事,我想了很久。发丧之后我宣布即位,下唐的使节势必来北都城续订盟约。但是我们的盟友已经变成淳国,这时候下唐会怎么对待我的弟弟?”

“按照东陆的惯例……一方背盟,人质斩首。”洛子鄢说。

比莫干拍了拍洛子鄢的肩膀:“我知道洛兄弟会说牺牲一个阿苏勒,会为我带来更大的好处。可什么都不必说,阿苏勒的事我曾对一个人做过极大的许诺。洛兄弟你该记得,我说过我们蛮族人没有东陆那样千金难买的玉璧,可是我们有千金不换的诺言!”

洛子鄢知道自己无法动摇这件事,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看很远的地方。那里停着一乘华贵的马车,织锦车盖,轻纱帘子,掩得结结实实。洛子鄢凝神去听,轻纱的帘子后传来清澈细微的叮叮声。

〖①该诗改写于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The History of the World-Conqueror)第三部第三章中,蒙古诸王和异密们劝说蒙哥汗惩罚叛逆者的诗。〗

第三章 盈寸之翠 一

胤成帝五年三月,南淮城。

“采莲采莲,莲叶田田。

依依相望,尺水之间。”

夜风流转,柳瑜儿的歌声在风里一转三折,小苏抚琴相和,叮叮咚咚的像是雨水打落在风铃上。

吕归尘背靠宫墙,听隔壁俩枫园的琴声歌声。一墙之隔,他的归鸿馆这边只有屋里一盏灯,空落落的看不见人。初春,夜风沁着凉意,吹到身上觉得布衣单薄。他仰头去看爬上梢头的明月,月光洒落在院子的青砖地上,像是一泼清水。

他想着此时北都城外还是冰封大地,而南淮城里的垂柳远望去已经笼上了一层轻绿。今年他十七岁,离开家乡七年了。刚来这里的时候,他会很固执地爬到围墙高处,俯望门复门关复关的南淮城,觉得东陆的城市如此的局促封闭,想念着北方草原无边,女儿歌唱,风吹草低见牛羊。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北都城的记忆渐渐都淡去了似的。他喜欢上了南淮城里雾气笼罩的水面、斗拱勾檐的屋宇,窄小的巷子里常有枣树的树荫遮天,入夜了闹市里灯火川流不息,这些都是很美的,草原没有的。柳瑜儿清唱的宫调他听得也很习惯了,绵绵软软,柳絮随风,听久了让人生出一种倦怠和慵懒来。陪百里煜玩闹的那群女孩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没有小时候那么淘气,不会看见吕归尘就跳着脚喊小蛮子,她们和吕归尘擦肩而过的时候,也会脸上透点红意微微侧身一让,向他行礼。那个小时候喊小蛮子喊得最起劲的小苏还当了吕归尘的琴艺老师,隔几天就教他指法。

有时候吕归尘觉得自己都变成一个东陆人了,去年还跟着勤王大军去殇阳关打了一场仗,为东陆皇室奋战,差点没能活着回来。回来了又立刻被路夫子抓着继续讲读东陆经国的大道,整天像个东陆文士那样咿咿哦哦。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不错,但是意蕴终究还是缺了几分。这首诗以莲叶譬喻,意思还是落在‘尺水、相望’四个字上面,是隔水相望,是辗转思怀,是心轻如缕,是求不得。小苏的琴声太过外露,柳瑜儿的歌声却显得绵软了,不是那个味道。你们要想,是那种春来之际,隔着一水,隔着田田的莲叶,少男少女相望一眼,或者是少男有意少女无心,又或者是反之,但也可能是两人都有情,却不能表露。‘依依’二字平淡而见真情,是看一眼便又把视线转往别处,可忍不住还是要看第二眼的心情,是想说却又没有什么在嘴边,可是闷在心间又苦恼的感觉。”百里煜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温雅动人。

百里煜跟他同岁,也十七了,时过境迁,百里煜不会再把花球扔在吕归尘脑门上了。他出人意料地娴雅文静起来,整日都钻研辞赋,文笔在南淮城里堪称第一,有人就说百里氏后人终于有人接文睿国主的笔了。百里煜长得风度翩翩,又弹得一手好琴。他很少出宫门,倾慕他的贵族少女却多,常有女孩子成群结队而来等他出宫,百里煜就在宫墙这边听琴,一一指点其中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