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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6部】(285)

魂兮归来……他想到路夫子曾教他这个词。那个人的魂归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永远地离开。

他觉得一股浓重的甜腥味从心里一直涌了上来,从鼻孔和嘴里直喷了出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内监们抬着昏迷的吕归尘,急匆匆地去了。百里景洪一直在门边,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步道尽头,才返身回到书房。他并不为吕归尘的晕倒紧张,自始至终也只是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但他心里烦躁,父亲的丧讯对这个少年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这让他有种感觉,觉得这少年心里其实有很多事,以后谈条件只怕还要费很多周折。

缂丝屏风后的人已经走出来,静静地候在台阶下,淡褐色的脸上满是刀削斧劈般的痕迹,四尺长的貔貅刀悬挂在腰间。那是下唐三军统帅拓跋山月。

“国主为什么忽然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世子?”

百里景洪摆手:“等不得了,我看他对于联姻很犹豫,要逼他一逼,如果他不和下唐联姻,还想出南淮城的城门么?对了,吕嵩已死的消息,到底有几成的把握?”

“瀚州去年大雪,现在应该才解冻不久,我们的人还没能从北都带回第一手的消息,目前的消息是淳国宫中的内线通报的。梁秋颂虽然不是武士,谍报一直做得很强。这个消息该有八成把握。”

百里景洪点头:“吕嵩死了,却没有公开发丧……北都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又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拓跋山月沉吟了一会儿:“如果猜得不错,大王子吕守愚已经控制了北都城,但是他不敢发丧,一是没有能够震服诸部,二是还忌惮我国的反应。”

“忌惮我国?”百里景洪眉毛一挑。

“以吕守愚一直以来的心思,自认为是大君之位的继承人。他现在掌握北都城,想他自愿扶尘少主登位,大概没有什么机会。但是他没有获得诸部的支持,未必敢公开得罪下唐,所以不发丧而做准备。北陆草原宽广,牧民又是逐水草而居,吕守愚必定是在传递消息,召开新的库里格大会,意图确立他的位置,在此之前,我们还有转圜的机会。”

“转圜的机会?”百里景洪声音变冷,“你觉得吕守愚不会轻易和我们合作,是么?”

“背后支持吕守愚的,毫无疑问是梁秋颂。”拓跋山月反问,“国主觉得梁秋颂花了那么大的人力财力在吕守愚身上,会让这个果实落入我国的袋中么?”

“淳国梁秋颂素来是个让人觉得棘手的货色,”百里景洪微微点头,“说说你的计划。”

“梁秋颂是个秃鹰般的人物,他支持了吕守愚十年,十年足够他和吕守愚之间建立起信任。但是吕守愚想必也要权衡得失,毕竟我们名义上还是青阳部的盟友,他得罪了我们,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好处。这时我们要尽快派出使者,以示我们支持他当草原的大君,维持我们和青阳部之间的盟约。”

“我们支持吕守愚当大君?”百里景洪直视拓跋山月的眼睛。

“是!我想淳国的使者如今已经到达北都城了。他们也会向吕守愚开价,如果我们不派出使者,吕守愚就会彻底倒向淳国一边。而一旦我们开价,淳国就难以轻易得逞。蛮族人要的无非是东陆的冶铁术,吕守愚此刻已经掌握了北都城,他所需要的只是东陆的盟友,是我们或者是淳国,都无所谓。我们大可以告诉吕守愚,以前我们答应吕嵩的条件,我们也给他。这样就算吕守愚未必肯为我们放弃和淳国之间的交易,但我们至少可以继续现在的盟约。我建议立刻派出得力的使者,从青石港下水,顺风北上,只要两个月就可以抵达北都。这么估算起来八月就可以有确定的消息。”

“按你这个计划,我们转而支持吕守愚,吕归尘就只是一步弃子了。”百里景洪冷冷地瞥了拓跋一眼,把目光移开,“拓跋卿当日选这个幼子为人质,是不是有些失察了?”

拓跋山月单膝跪下:“臣下知罪!”

百里景洪摆了摆手让他起来:“你是无心的失误,我不怪你。不过这个弃子,走得正好!”

“国主的意思是?”

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国事不过一局棋,拓跋卿记不记得,你我对弈,你十有九负,我曾说拓跋卿中盘杀力之强,不亚于国手,可惜在大局上看不透?”

“国主教诲,拓跋不敢忘。”

“每走一步,不能只有一个计划,布下的闲子,其实是为了将来的进攻。敌变,我也变,万变不离我们的掌握。青阳部的三子吕鹰扬、四子吕贺和吕归尘一样,都是朔北部的母亲所出,现在吕鹰扬被贬黜,但是他心里未必就依附于吕守愚了,他还有实力。我觉得吕鹰扬不是俯首帖耳的人,一定恨不得杀吕守愚而后快!”百里景洪一笑,话锋微微一转,收去了狠意,“但是,吕鹰扬被贬黜了,实力不够,没有太多机会。而这个时候,假设我们下唐的甲士,带着世子吕归尘在南望峡登陆,吕鹰扬必然第一个奔来吻吕归尘的靴子,拥戴他为大君!和吕鹰扬的心情一样,草原上不服吕守愚的人都会向我们靠拢。我们为什么要跟淳国争这个盟友的位置?到了那时我们会向着北都城进军,拿下北都城!把蛮族铁骑握在我们自己的掌心里!”

拓跋山月微微愣了一下:“国主英明!”

百里景洪笑纳了这份恭维:“这是备用的计划,第一步,如果吕守愚愿意听命于我们的调遣,我们就支持他继承大君的位置。”

“是!不过如果采取备用的计划,我只担心以吕归尘的身体,未必能够支持很久。我听过大夫们的回报,以东陆的医术,下唐无数的名医,可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猜透他的病因。大夫们能做的也只是用药石压制紊乱的血脉,有人说这种病的结果可能是暴卒,看着好好的,也许一下子就不行了。”

百里景洪笑着摆了摆手:“一个弃子,能用到这个地步,也就用尽了,任他自生自灭。吕归尘不行也不要紧,我要他给我一个青阳血统的外孙。”

“外孙?”拓跋山月一惊。

“我要把阿缳嫁给这个北陆世子!”百里景洪冷笑,神色中隐隐有一丝狰狞,“吕嵩敢用他最心爱的儿子和我博这一局,我也不怕下注!”

傍晚时分,烫沽亭。

羽然把酒壶高高地提起,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条细线坠入暖杯里。一杯酒满满的倒到杯口,一滴不多,酒液满满的沿着杯口凸出一线。

“好哦!”她握拳雀跃,“这次终于成功了!”

她把脸儿贴在桌面上,去端详杯口凸出的一线酒液。酒液映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清澈动人,很薄的白瓷的杯子上漾着一环一环的光影。

“阿苏勒你最近去文庙没有?里面有个卖酒的商人,每次沽酒不用量器的,就是这么一倒,准准的,正好。阿苏勒你来倒着试试?”

吕归尘摇了摇头,看着窗外,像是在出神。

“今天下午我又去鸣珂里了,想找上次我看见的那只玉环,我给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那枚绿色的,可是那家铺子真小,鸣珂里那么多家玉店,我转了好长时间都想不起是在哪家玉店找到的。也许姬野还记得,我是跟你和姬野一起看见的吧?”

吕归尘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阿苏勒你干吗啊?一整天不说话了。”

吕归尘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第三章 盈寸之翠 五

“对了对了,有个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促狭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头的父亲要给他结亲了,石头吓死了,我就带着石头他们去那家门口等着,看见那个女孩出来。她长得……”

她一呲牙:“像是一只菜青虫。”

她期待着吕归尘跟她一起笑,以往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说坏话的时候,吕归尘就坐在她身边轻轻地笑,所以她非常乐意和吕归尘说这些,因为姬野总是左顾右盼的不专心,而吕归尘永远都像是在听她说笑话。可是这次吕归尘没有,他木愣愣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