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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6部】(352)

额日敦达贵嚎哭着高举双手,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合鲁丁家族的新主人了,可他失去了父亲。他对于自己曾劝父亲出战悔恨到了骨子里,他很自己的年轻和冲动害死了父亲,更恨那些狼一样的朔北人,年轻的额日敦达贵责恨这片天地,他此时才领会到父亲纵然是个阴险狠辣的人,却对他始终都抱着那么深的爱。可他无法报答父亲了,永远的。

他回过头,看见阿苏勒马鞍上的木黎,楞了一下,忽然腾地站了起来,吼叫着从一名护卫腰里拔出了刀,大步冲向木黎而来。阿苏勒一惊,影月自然而然的出鞘,横封在他和木黎面前,刀上的血迹未干,影月透着邪异的辉光。

“主子!主子!”合鲁丁家族的几个武士竭力拉着额日敦达贵,可是他们拉不住这个疯牛般的主人。澣赤斤和脱克勒家族的少主人都是额日敦达贵的好朋友,脸色阴沉地拔出了刀,走到额日敦达贵身边,两位家族彼此对了对眼神,没有起身阻止自己的儿子。阿苏勒面对这三个虎狼般的年轻人,缓缓带马后撤。额日敦达贵他们不认识阿苏勒了,也不在乎这个人从何而来,他们眼里只有木黎,谁拦着他们,他们就要谁的命。巴夯带马向着阿苏勒靠近,手暗暗地摸到了刀柄上去。

“世子,你要记住,男人心里要有求胜的血!”木黎忽然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对阿苏勒说,“不要胆怯,不要畏惧!”

他甩开阿苏勒跳下马背,向前伸出手去。他的动作里带着巨大的力量,即使是悲怒的额日敦达贵三人也被他震住了,暂时停下了脚步。木黎焦黄的眼珠里再次有了那种凌厉的,桀骜的,乃至于狂妄的神气。

这个老人强硬地昂起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北都城的城门前,面对怒目而视的贵族们,虚弱的大君和数万幸存的青阳武士。他那股倔强的劲头,好像是就算敲断了他的脖子,他也会把眼珠翻着对向天空。他从没有低过头,从奴隶到将军,脖子总是这么硬的让人想要敲断。

万籁俱寂,只有千千万万雪片落下,慢慢堆积在一起的声音。

木黎忽然用脚尖挑起了雪地中遗落的一把刀,他抓住了刀高举起来,从自己的后颈劈下!

“木黎将军!”阿苏勒大吼,他从马背上扑下,向着木黎狂奔。

他看见这个老人低下了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木黎低头了,但这只是为了让那柄刀从后面砍下他的头颅。老奴隶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血泉如此绚丽却又悲伤地涌向天空,阿苏勒和对面扑近的不花刺一起停下了脚步,他们两人之间,苍老而枯瘦的无头身躯缓缓倒下。

阿苏勒感觉到那股从内而外的痛楚,血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几乎站不住了,只能拖着脚步前进,他跪在木黎的尸体旁,默默地把他抱起来,贴在自己胸口。他竭力想忍住泪水,可是泪水无声地滚了下来。他想对周围的人大喊,他不知道喊什么好,只想说他死了啊!他死了啊!为什么啊!

额日敦达贵三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儿,扔下刀,转身默默地走开了。其他人也都把头扭转开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比莫干举手支着额头,好像他的头重得要掉下了。阿苏勒看不懂这些人的眼神,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他的记忆里很多人已经死了,有人还没死,却永远离开了他。当他十年后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抱紧木黎的身躯,仰天倒在雪地里。

【·《九州·缥缈录V:一生之盟》完·】

【·卷六 豹魂·】

第一章 狐之忿忿 一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日,天启城,桂宫。

长公主一身素纱,赤着双足坐在卧榻上,抱着个织锦的靠枕,和雷碧城对弈。雪后冬晴,长公主的心情似乎极好,落子便笑,轻笑声如涟漪般在宫殿里慢慢地漾出去,媚人心骨,雷碧城却端坐思考,对一切仿佛不闻不见。

宁卿躬身站在长公主身后,有时殷切地上去为她按摩肩背,有时候接过女侍手里的热茶,吹得温度正好才递过去,长公主于是轻柔地抚摸他那张软玉般润泽的脸。

“宁卿,碧城先生在我新下那枚棋子的上方挂了一手,你说我怎么应对比较好?”长公主细品着宁州出产的樟木茶,咯咯轻笑着问。

宁卿躬身行礼,拢着大袖沉思了片刻:“碧城先生的用意似乎是以‘雁切’之势断长公主的十六子,招数凌厉,但是太过凌厉则有破绽。宁卿为长公主考虑,不妨向左跳一步落子,这样碧城先生还想走出‘雁切’的局面来,就得多走至少两步,以盘面来看,碧城先生是不会花这两步来断长公主的十六子的。”

他还没有说完,雷碧城已经将手中的一枚深色的翡翠棋子投向木盒里,这是认负的意思。

“棋术上宁卿公子堪称大胤一代国手,宁卿公子作为长公主的军师,雷碧城没有胜算。”他躬身行礼,随即抬眼看着宁卿,“如今盘面上已经落了不下七十多枚子,一个盲眼的人,却能记住每个棋子的位置,那么快地做出判断,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必然不敢想象。”

宁卿恭谨地回礼:“那是因为碧城先生双眼如炬,必然是会依赖那双眼睛,所以心算之学没什么必要。而宁卿生来就是个瞎子,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脑海里的东西就是世上的一切,我从家父那里学棋的时候就是靠记盘面。所以记盘面这种事情在碧城先生看来艰难,在我却不过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么简单。”

雷碧城微微思索,也向着宁卿回礼:“宁卿公子这么说,极有深意,令人拜服。”

“不敢,承碧城先生夸奖。”宁卿再次回礼。

长公主一串银铃般的笑,用手里的靠枕在两个躬身行礼的人脑袋上各敲打了一下:“看你们这么行礼,你一拜我一拜的,还没完了,真有意思。可别忘了是我赢的这一局,宁卿啊,只是一个军师。”

“云中叶氏《兵武四卷书》中,《揽胜》一章说,‘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用人是最大的谋,是权谋,是权者所为。长公主能用宁卿公子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便是谋略过人,我们的胜局,也是靠着长公主的权谋才得到的。”雷碧城恭恭敬敬地说。

长公主微微一愣,随即掩口而笑,一边笑一边娇俏地靠在宁卿身上,捶打着他的肩膀:“宁卿你说碧城先生多会说话,你们一个是神的使者,一个是不世出的人才,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好好的,说起来倒是我的功劳了。我贪了你们的大功,不是该开心死了?”

宁卿只是含着笑,任她软绵绵地捶打。

长公主的动作忽地停滞。她呆了一下,目光流转,看着宁卿的脸,声音飘忽:“可我忽然又担心了,你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会不会有一天从我身边走掉,就再不回来?”

宁卿一愣,脸色微变,刚要说什么,长公主已经把身体微微前倾靠近雷碧城:“碧城先生对于我们的胜局,有多少把握呢?”

“九成。”雷碧城回答,“根据最新的情报,北都城下第一次接战,青阳部大败,连排在第一的名将木黎也战死了。除了木黎,青阳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朔北的狼骑。而羽族那边的进展也相当顺利。”

“那么这大胤很快就是内忧外患了,”长公主微微点头,“好,很好!外族的兵会让那些狂妄的诸侯尝尝兵临城下的滋味。他们要明白一件事,当东陆真有战事的时候,只有我们白氏皇族才能击败外敌,守卫疆土!”

“四万劲弩随时待发!”雷碧城说,“能打败蛮族铁骑和羽人长弓的,在东陆只有长公主。”

此时一名年轻的白衣官吏双手拢在袖中,低着头一路快走,刚踏入长公主的寝殿,就在门边跪下行大礼,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敢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