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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6部】(378)

阿苏勒看着他们的眼睛,觉得那些目光刺着他,像是钢针。他可以命令他们去战斗,但是无法命令他们去死。

“那么,我去!”他说。

“混账!”有人在阿苏勒的背后咆哮。

仿佛一尊骑马的武神,一身铁浮屠甲胄的巴夯从队伍走出,一巴掌打在那名千夫长的脸上,“大君养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在青阳部的生死关头说出这种懦夫的话来?”他拔刀卡在那名千夫长的喉间,“听见大那颜的命令了么?杀了那个妖人!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跟着上!你们全死了,就轮到我,我死了,轮到大那颜自己。”

“我不喜欢懦夫,”巴夯的目光狰狞,“宁可我自己杀了他们!”

他紧紧地按住阿苏勒的肩膀,用目光暗示他回头眺望,数以万计的朔北骑兵距离他们只有一里之遥,他们和左右锋之间已经完全被割裂开来,不花刺的一千人已经从虎豹骑阵后移动到阵前,却迎上了大队的朔北骑兵,没法和他们汇合。两军人马拥挤在一起砍杀,鬼弓武士们的箭没了用处,他们纷纷从地上拾起死人掉落的马刀去挥砍。

“看见了么?没时间了,”巴夯低声说,“阿苏勒,领兵的人,上了阵就得当魔鬼,你说冲锋,谁敢退后,就得杀了他。因为你肩上扛着北都城几十万条人命,死几百几千几万人,只要能杀了狼主,都值得。别因为一时的仁慈坏了大事。我带铁浮屠去接应不花刺,你砍断黄金苍狼旗,在我回来前别死,能切开白狼团最好。”

“铁浮屠!”巴夯从马鞍的架子上提起沉重的铁骑枪,飞虎帐骑兵散开,隐藏在其中的铁浮屠们暴露出来。他们缓慢而有序地整队,把铁骑枪并作了钢铁荆棘,那些弯曲如镰的枪头指向后方。这就是蛮族骑兵的巅峰之作,七十年前钦达翰王统帅他们的时候,他们有上千人,就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楚卫山阵,一座不可摧毁的钢铁之山。

铁浮屠们带马开始奔跑,龙血马的血性被战场所激发,它们嘶吼着,越来越快,队形渐渐地分散开,两匹马之间连着的荆棘锁链拉紧。这条战线展开足足有一里的长度,凭着一百人向着对方的上万朔北骑兵发动了包抄。

“我们绕不了路,”阿苏勒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千夫长,“我们的路只在前面。”

他知道巴夯说的对,此刻对于武士们的仁慈毫无用处,只要能杀了狼主,一切的牺牲都有价值。怎能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怎么可能被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决心?怎么能被一个人阻断了青阳部几十万人的生路?

他心里忽的一股怒气勃发,挥刀指向山碧空,“冲锋!后退的人,我来砍下他们的头!”

“是!”千夫长们散开。军令已下,不容违抗。

山碧空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如沸腾般涌动,流动在他筋络中的力量如同一条无法束缚的龙,狂暴地冲击他的关节,要摧毁他的身体。但他的思维清晰,脑海明澈如镜,沛然伟力还在源源不断地化生,他再次逼近自己力量的极限,白日里看不见的星辰依然向着大地抛洒着力量的弧线,组成一张张巨大的网,一直扎入大地深处,而这些错综复杂的线在山碧空的身侧扭曲,力量应着他的冥想汇集在身体里,像是要把它撑裂。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唱咒文,歌声里阳昊之井烁日喷发,暴烈的力量和火光一起冲向天空,把一批批冲过来的骑兵拦腰斩断。汹涌的热流在一瞬间就能让人体达到极高的温度,有些骑兵聪明避开了力量冲击,却被热流扫过,他们冲出火焰的瞬间,全身的鲜血汽化,整个身体就像是一个炸开的、盛血的皮囊。

他无法计算自己杀了多少人,一件件红氅落下,整片雪地融化,地面如同被神的刀犁耕种过。

他感觉到疲惫了,雷霆般的巨响让他也听不清声音,不断被激飞上天的尘土模糊了他的视线。

阿苏勒只能在烟尘落下的瞬间隐约看见黄金苍狼旗上闪烁的金光,狞厉刺眼。他知道多少人已经死去,因为足有三个千夫长带兵冲向那面大旗,却没有回来。飞虎帐骑兵们在马背上发射了密集的箭矢,但是要么被阳昊之井里冲出的火焰摧毁,要么被桑都鲁哈音的铜盾挡住,凡是能够靠近到山碧空身边的骑兵没有人避过桑都鲁哈音的巨箭,那一箭射来,能把人整个抛下战马,或者击碎头颅。

白夜苍狼旗仍在逼近,狼骑兵们决不着急,他们只出动了一个人就挡住了这边的上万大军。他们此时加入战场只是要更快地收割头颅。

他的后方,铁浮屠战马践踏着朔北骑兵,绷紧的铁链上挂着死人的尸骨,要为不花刺冲开一条路。时间所剩不多,如果白狼团来到面前而鬼弓主力还没到,他们将失去杀死狼主的唯一机会。如果不花刺赶到了而他们没能突破山碧空的阻碍冲散白狼团,不花刺只能望着白狼团兴叹。他只剩下唯一的选择,用人命趟开一条路,只要一柄刀,或是一支箭,就足够多样死那个辰月教士,只要他们能越过面前雷池般的法阵。

“下一队!”阿苏勒挥刀大吼,“下一队!我们要……斩下呼都鲁汗的旗!”

阳昊之井爆发的声音震耳欲聋,世界仿佛要在这轰响中崩塌。阿苏勒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烟尘里蕴含着宏大如整个世界的悲伤,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带马从他身边驰过,走出巨大的之字形,试图绕过危险的火井,然而一队接一队地落马,残断的肢体无处不是,下一队武士又踩着战友的尸体咆哮着带马冲锋。

他想起息衍跟他说起过秋天那些溯流而上去云中产卵的鲱鱼群,它们要经过危险的寒云川,那里等候着狡黠的猎人们,那些鸬鹚、熊和危险的鲶鱼群等待着它们一年之中最丰盛的筵席,熊在河滩上等待,鸬鹚在水面上游荡,鲶鱼群沉在水底,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等待着这些肉味鲜嫩的鲱鱼。没有畏惧也没有迟疑,鲱鱼们知道它们历尽千辛万苦从大海深处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有短暂的几天激流涌动的寒云川平静一些,它们必须一往无前地冲过猎人们布下的网。任凭熊的利爪起落,鸬鹚和鲶鱼君把多数的同伴从身边叼走撕碎,它们只是拼尽了全力往前游,每前进一寸就更接近云中,那里有一个温暖、满是水藻的湖泊,在那里幸存的鱼儿会代替它死去的同伴们产下成千上万的卵,来年春天这些卵孵化,小鱼不仅像它们的父母,也像那些没能从猎人手中逃脱的鲱鱼。这就是战场上残酷的生存法则,在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命都不重要,只要最后一个人能够爬到敌军的将旗那里砍断旗杆。是死在半路的千千万万人的手为他举起那斩旗的一刀。

“这就是为将的道理,就算你知道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必须忘记这一点。为将的人,每一次下令都会有人因你的令而死去。但是所有的令箭都必须投掷出去,”息衍这么说的时候眺望着落日下的远山,“这就是所谓‘杀伐决断’。”

这就是杀伐决断,面对着屠场般的世界,懦弱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

他回头看着正在崩溃的左右锋,九王和木亥阳正在相互靠近寻求支撑,厄鲁·帕苏尔那面所到之处震惊百里的大旗在烟尘中堪堪就要倒下,每一次掌旗的武士被利箭穿心,立刻就有人扑到九王背后再把那大旗竖起,数以万计的朔北骑兵带马围着他们奔跑,箭矢如雨,左右锋化作了圆形阵,死死地保护着阵心的一千人。

那是他们的旗,他们斩狼的长刀,他们是要去那个温暖湖泊里产卵的鱼。

“败退者斩!”一名千夫长咆哮。

阿苏勒猛地回头,看见一名飞虎帐武士惊恐地捂着两耳吼叫,从战场上不要命地往后逃。他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大概是两耳都在雷霆般的巨响中聋了。那名武士就要从阿苏勒马侧驰过,阿苏勒握刀的手一紧,他知道军令的严肃,他如果此时不斩下这个武士的头,下面不会再有人冲锋。但那是一张何等年轻的脸啊,只有十六七岁,大概是刚刚接过了父亲的刀和铠甲,成为了一名效忠大君的飞虎帐武士。阿苏勒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是真的害怕,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看见那么多人就在他的身边化作横飞的血肉,他理所当然地害怕。那样就要砍下他的头么?阿苏勒的手腕僵硬,脑海忽然一片空白,这个间隙,那名武士在阿苏勒面前一闪而过。阿苏勒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错误猛地回身时,看见那个大孩子的头从脖子上滚落下来,无头的尸首膝盖弯曲,扑倒在地上。斩下他头颅的刀握在千夫长手里,那是个四士多岁的男人,冷厉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