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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离(出书版)(4)

墨烆领命而去。寒意冷冽,子昊迎着雨幕仰面长舒了口气,突然经脉间一阵刺痛传来,直袭心头,他身子一晃,一片冷雨扑上衣襟,脸上瞬间便失了颜色。

“主上!”离司急忙上前,伸手欲扶。子昊却将唇角紧紧一抿,拂开她的手,独自往寝宫走去。

时值寅初,一夜之中最黑最冷莫过于此,大雨倾泻连绵,总不见丝毫收敛的意味,不断冲洗着这巍巍高耸的宫殿,天台重宇,混沌一片。

东帝居处向来宫深人静,今夜变故初平,禁军防卫分外森严,廊前两列带甲侍卫抚剑而立的身影坚如盘石,刀剑的肃杀透过灯火重影遍布内外,更令四处静极无声。

当值的宫奴侍立于外殿,在这大雨的压抑之下,人人噤声,只闻天地间一片雨骤风狂。忽然间,一阵旋风夹杂着骤雨呼啸,未关严的长窗冷不防被扑开,窗前云帷霍然扬起,扫灭一片灯火,漫天风雨如被囚困了多时的怒龙,挣脱樊笼,咆哮而入,唬得几个宫奴顾不得急雨扑面,七手八脚涌去关窗。

正忙乱间,内殿突然遥遥传来一声乱响,隔着风雨听不真切,似是银瓶迸裂、玉器落地的响声,隐约伴有几不可闻的低呼。

众人都愣在原地,相望间惊疑不定,天边忽有乍雷滚过,惊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再留神去听,殿中却半点声息也无,重重宫帷影影绰绰连灯火也幽暗,平添不安。

“王上……”一名宫奴犹豫片刻,未敢私入内殿,斗胆提了提声音道:“恭请……王上圣安!”

内殿中一片死寂,许久,方听到东帝的声音透过风雨重帘低低传来:“朕安。”

重帷影深,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寝殿内几案翻倒,一对青玉盘云夔龙灯早已支离破碎,裂了金铜,溅了玉脂,污了烟罗软帐色如血,地上一簇冷焰兀自跳动,将凌乱的影子映上云水画屏。

方才短短两个字似是耗尽了子昊所有力气,失血的唇色和紧锁的眉宇显示他正忍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离司不停替他拭去额前冷汗,一旁端着药盏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她勉强扶子昊饮尽那盏汤药,他却猝然转身,几口鲜血便随着剧烈的咳嗽喷溅而出,点点血腥黑紫近墨,落上流云白衣、玉榻龙帷,一片触目惊心。

一点灯焰忽明忽暗,灯下惨白的面容,已不见一丝活气,药物显然再也压制不住毒性的发作,离司情知再这样下去必出大事,匆匆起身而去,片刻之后取了一个小巧的皮囊回来。皮囊上花纹繁复,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蠕动,她单膝跪在榻前,挥手将结口挑开,用刀刃在自己指间迅速划过,几滴鲜血溅落在身旁玉石之上。

血腥之气慢慢散开,过不多会儿,囊中红信伸吐,一条金鳞碧目的小蛇游走而出。这蛇周身泛金,唯额前一抹朱砂颜色赤红如血,乃是来自昆仑山外西域之地,专以活物鲜血喂养的毒物,见血封喉,出了皮囊,径直游向血迹落处,忽而一只手如电闪过,一晃便将蛇头制在了手中。

金蛇登时凶性大发,紧紧缠住离司的手腕,口中毒涎蜿蜒而下。看了看榻上,离司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小心地挽起了子昊的衣袖,将指尖鲜血滴上他的手臂,微微松手。那金蛇正狂怒躁动,一靠近血腥,张口便咬,尖牙刺入肌肤,剧毒随血而出。

子昊闷哼一声,人却清醒过来,咬牙不语。金蛇贪婪地吸食他的血,猛然间在离司手中剧烈地翻腾了几下,随即软软垂下,片刻之间,原本金鳞闪闪的蛇身化作乌黑一片。

丢开这毒物,离司只觉心头一空,先前所有的镇定突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乏力地跪在榻前。子昊仰面靠在枕上,仿佛疲累已极,云丝广袖落处,触得一双柔软而微颤的手,忽然间,肌肤上落来一点凉意,沿着他的手臂悄然滑落。他暗叹一声,十分吃力地抬手:“傻丫头,你哭什么?”

他的声音虚弱,低得几乎听不清晰。离司只轻唤了一声“主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拭了泪痕,默默为他敷上伤药,待到伤口处理完毕,再抬头看时,却见他早已昏沉睡去。

绡纱影重,玉石地上湿意斑驳,泪水与鲜血浸湿的祥兽瑞纹洇出暗碧的色泽,如一泓深潭幽浓,探不见底处的暗,望不到光亮的静。

离司轻轻掩好被衾,那样近地看着寝帐后男子沉睡的容颜,轻锁的眉头。除了在睡梦中,他极少会这样皱眉,太多时候,他都带着一副微笑的面具——清雅的笑,平静的笑,淡漠的笑,高傲的笑,甚至无情的笑……唯在五年前,当她不知是第几次借奉药之机偷偷求他设法救出九公主的时候,他终于收起了那无处不在的笑容,眸中深刻的戒备在那一刻尽作幽凉,他说,离司,给我一点儿时间。

这一句话,便是五年。

将近两千个日夜,就这样看着他每天按时喝下重华宫送来的药,依照太后的旨意在早已拟好的奏章上加盖印玺,在家国大典之时奉天祭祖受礼如仪。雍朝第二十七代君王子昊,在所有人眼中只留有一个清瘦文弱的影子,承命于天,却受制于人,让曾经满怀希望的大臣们信心丧尽,令太后一党不屑一顾,更替这荼毒苍生的苛政担起天下黎民戳指詈骂。

亲丧,近离,臣哀,民怨……然而没有,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孤立于万人中央的东帝,身边却有两个人始终忠心耿耿——一个是曾奉命追杀逃亡宣国的五公子子严,于宣王宫中亲取其首级奉于太后座前,从而倍受赏识擢升左卫将军的墨烆;一个便是原为琅轩宫女奴,却因向太后呈献驻颜秘术而得免一死,进而渐得太后宠信的医女离司。

离司从子昊那里收回目光,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纤细的手指,晶莹如玉,烛火在掌心覆上微光,使那清晰交错的纹路显得朦胧,指尖依稀余有药草的芬芳。

就是这双手,七年来替太后挑选东海之明珠,收集琼苑之仙露,采撷灵山之琪草,掬取瑶池之玉液……亦是这双手,伴随着他的寂寞与痛苦,承接着他的坚韧与力量,终化艳骨为枯槁,尽掩风流入黄土……

离司跪在榻前,慢慢将脸庞埋向掌心,丝罗冰凉,如这七年漫长的黑暗,丝丝缠绕肌肤,化入静冷的深夜。一切仿佛结束了,又仿佛刚刚开始,原本空无着落的心中突然百味翻涌,雨冷风急,唯有近旁男子身上清淡的气息让她感觉一点安宁与平静。

清晨被光亮唤醒,离司发现自己竟合衣沉睡于龙榻之畔,肩头搭着一件柔软的白袍,依稀带有男子身上清雅的温暖。绡帐如烟,四周仿佛悄无一人,她着实吃了一惊,迅速起身掀帐而出,却见子昊不知何时已然醒了,正自窗前回首看来。

窗外有风拂过,轻寒隐隐,离司急忙起身,取了外袍替他披上,他便随意伸手任她打理,在她俯身请罪的时候方淡笑道:“离司,你若再不醒,我的药可要凉了。”

这熟悉的声音温润如旧,隐约带了一丝低沉的倦意,牵得人心头一痛。离司满脸窘色地低了头,匆匆出去打发了早已在殿外跪候多时的医女,端药进来:“主人,商公公过来了。”

屏风外,一个苍老而略见尖细的声音道:“老奴商容恭请主上圣安。”

子昊返身在榻前坐下,接过离司递来的羊脂白玉盏,缓缓把玩手中,苦涩的药气纠缠于修削的指尖,他便抬手一拂,淡淡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商容在外恭敬地道:“回主上,昨夜重华宫七十二名影奴无一逃脱,都留了活口,但有六人重伤,如何处置,还请主上示下。”

子昊面无表情,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扬手将那玉盏掷回盘中,浓重的药苦直入五脏六腑,牵起唇角一抹冷笑,“金凤石呢?”

“尚未有着落,据众人招供,金凤石的下落太后从不肯泄露半分,就连那岄息都不知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