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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长公主(55)+番外

作者: 陈灯 阅读记录

第二日却是鞑靼族的萨班推节,萨班推节意为“犁节”,一般举办于夏日,为庆祝春耕结束,期盼好的收成,平时大汗会带着贵族到王城附近的草原上举办饮宴、庆祝盛会,然而今年大燕大军逼近,虽然如今探报只说他们暂时蛰伏在塔城内,并没有进军的迹象,皇族仍是不敢轻离王城,便在城内简单庆祝了一下,然而因为是大节,不少鞑靼人仍是到了附近的草原上欢庆。

海里王原就心中不欢,在汗宫内随便喝了几杯塞责后便借口要巡视王城布防离开了宫里,去了城墙巡视了一番,他站在城墙上看往远处的草原,天已黑了,乌云密布,似是要下雨,有苍鹰在天空,仿佛在搏击云层,长长的尖厉叫声催得人断肠。

海里王自恃武艺高强,借着几分酒意,他纵马到了后城辽阔处,这儿有一片小小草原,正可略略放开,让马儿任意驰骋,他感觉到两肋生风,烦恼似乎也随风减淡,正觉爽快之时,却忽然隐隐听到有笛声远远传来,他不觉好奇心起,催马略略往笛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笛声渐渐清晰,他远远看到漆黑的草原上有一女子披着阔大的连帽斗篷,斜靠在一矮坡上的一株矮树下吹笛,脚边只生了小小一堆火,火光十分微弱,发出惨淡迷黄的光,勉力支撑着,使黑暗无法完全铺展下来,风吹来她的斗篷和裙袂扬起,猎猎做响,那笛声却一反这深黑夜里的阴森冷清之意,十分旖旎,仿佛春天的少女,满怀期待地在草原上吃吃笑着接过情郎手里的一朵花儿,簪在鬓边,温柔而多情,柔滑而甜蜜,海里王不由地会心一笑,心想这大概是哪个女子在这萨班推节在等情郎约会,倒是吹得十分甜美可人。

那笛声缠绵了一会儿,却渐渐低了下去,低低地百传千回,似乎是女子与情郎分手后的相思入骨,一缕情丝,似怨似慕,爱念无极,令人心中一直沉下去,心中也随着那笛声反复纠结起来,那笛声却忽的拔高起来,嘹亮清远,忽然开阔起来,海里王心中一惊,只觉得忽然驰骋在沙场之上,金戈交并,旌旗猎猎,豪情万丈,然而那笛声却一连升七八调,渐渐高而险,仿佛绷到极紧,让人疑心就要断掉,正似战场杀到险恶之处,生死难料,进退维谷,马儿悲鸣,伤者哀嚎,笛声越发紧张,最后缓了下来,却宛如月下的战场,凄清无限,满地尸骸,笛声似诉似怒,哀怨之极,似是与人永诀,生离死别,人间至伤,上天入地,不能求得心中一刻安宁。

海里王怔怔站着,只觉得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他半生戎马倥偬,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人生起伏,这些日子更是殚精竭虑,却遭致大败,志不得伸,越发有英雄末路之感,如今听到这笛声,触动心事,更觉胸中哀愁翻滚而起,那寂寞孤苦之情一发难忍,无论如何都不能排解,他忍不住往那女子又靠近了些。

马儿嘶叫了一声,却是惊动了那女子,那女子转过来吃了一惊,慌忙退缩躲藏到树的后边,海里王连忙道:“莫怕,我只是听吹笛的,没有恶意。”

那女子抬脸看了看他,海里王借着火光看出原来这女子身上披的斗篷是粗布,缀着许多补丁,十分简陋,手里捏的笛子却是一杆普通的黄不溜秋的竹笛,很是简陋,看着像是大寰商人偶尔带来的杂货摊上的物品,一双眼睛生得很美,半边脸上却有着骇人的伤疤,眼睛微有湿意,似是才哭过,看着十分年轻,他吃了一惊,看着倒觉得像似大寰人,他心中暗疑,问道:“你是哪里的人?”

那女子微微畏缩,指了指嘴巴,摇了摇头,他越发疑窦道:“你不能说话?你是大寰人?”

那女子一双眼睛迷蒙深邃,很是茫然的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远处的帐篷,示意是那里的人,他伸出手来忽然握住那女子的手腕,使力一捏,那女子脸色一白,身子立刻便软了下去,嗓子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眼泪也从眼睛里夺眶而出,水光淋漓,他呆了呆,感觉到手下那女子的手腕全无抵抗,又看了看那女子一双手上老茧伤痕密布,想了想帐篷那边正是乌拉部族的营地,便道:“你是乌拉族的女奴吧?”他当年远征中原,乌拉族也是主力,当时掠了不少貌美而能歌善舞的大寰女子作为奴隶,这名女子年纪尚轻,想必是随母被掠来,大概长得美,遭人嫉恨被破了相,而将奴隶拔舌断手致残更是常事,他沉默了一下,心中有些微微的罪孽感和怜惜,便和声道:“刚才是我用力过度,对不住你啦。”一边去扶起她,那少女却越发畏缩,只管往后躲。

他有些尴尬,只好柔声道:“你的笛声很美,是不是你母亲教的?”大寰人一贯就是这些风花雪月间下功夫,偏偏这一曲打入了他的心怀,令他驻足。

那女子点点头,仍是有些害怕地看着他,身上一直在发抖,终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逃下坡去,直接往帐篷那边逃去了。

海里王并不阻拦,看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远,听那脚步声确实全无内力,一路往乌拉族驻地那儿奔去了。

海里王心中的猜疑略略松懈下来,这时却闻到一丝微微的酒香,他低下头,果然看到那被土块围着发出暗红色光的火边,放着小小的一个酒罐,他哑然失笑,想来是那少女悄悄和情郎约会,也不知去哪里弄了一小罐酒来给情郎喝,没想到遇到了他,想是过于惊骇,连这好不容易弄来的酒都不敢要了,直接逃掉了。

他蹲下身,拿起那酒罐,果然里头只有小半坛子的酒,火光下色泽诱人,想是悄悄从哪里弄来的,坛子微温,酒香缓缓地出来,既温暖又冷洌,甚至隐隐有些辛辣之意,十分迷人,他有些惊异,这酒的香味他却是从来没有闻过,似有一股甜香,却又微微有些苦涩。他有些见猎心喜,加之适才情怀满腹,正想畅饮一番,以酒开怀,然而他一贯谨慎,想了想,还是从身上找了根银针来探入酒坛,试过无毒,便忍不住小小地尝了一口。

好酒,甜而滑地滚入喉咙,然后激起暖洋洋的醇厚辣味,真是好酒,海里王心想,看来乌拉族这些年深受大汗宠爱是真的,这样的好酒也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连女奴都能偷到。渐渐酒入愁肠,再漾上心头,英雄气短,末路情仇,种种滋味,催着他不知不觉一口一口的将那酒喝尽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浮起来,风似乎变小了,天地间安静下来,只有那一小簇温暖的火跳动着,他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光,仿佛是高飞于尘世浮云之上的海东青,自由自在,不是迫不得已折翅在王府里一日一日看着闲云潭影,物换星移,而是劈风斩云,驰骋雷电中,是旌旗猎猎如吼,拍上身上的甲胄铮然作响,是立马横刀于广阔天地,一望无际的草原,骑马从清晨到天黑都到不了尽头,一碧如洗的蓝天下,大军雄壮如龙,高高燃烧的篝火中,他与征战的兄弟们以碗相撞饮酒,男儿志气满怀在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