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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悔(243)

“没有人会记得我。少年们开始读史的时候,翻到我这一页,便直接跳过,道一声:无趣。”

“熙臣。”皇帝道,“我也想青史留名啊。”

他道:“你信里说的那件事,回去上个疏吧。别学他们藏着掖着,都只肯留给太子。你和太子都还年轻,有一辈子的时间,有做不完的大事。也分给我一件吧。”

凌昭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动作很快,但皇帝依然看到了他眼中漫过的水光。

凌昭低下头去,伸手入袖管,抽出了一份奏折:“臣,未敢藏私。”

內侍过去接过来,奉给皇帝。

皇帝打开奏折,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熙臣,我记得你十一岁就杀过匪人?”

“是。”

“你的字,怎又带着杀意了。”

“臣以为,凡做事,当从开始便抱着必杀的心,见血的胆,方有成事的可能。若瞻前顾后,既怕杀人,又怕毁誉,不如不做。”

“你说的对。”皇帝说,“这事一定要招人骂的。太子还年轻,正适合我替他做。”

皇帝竟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

“骂名,也是名。”

“愚民之毁,于陛下如鸿毛。有识之士自会知道这是于国有益的。”凌昭道,“一时之毁,怎抵得史笔犀利,剖拳拳之心,留清白百世。”

皇帝点头,却又道:“你知道,她这样一个人,为何如此信佛吗?”

凌昭抬眼凝视。

皇帝道:“说是她十岁那年,有个大和尚为她看相,说她是,人上人。”

“说她之上,再无旁人。”

“她信了,一直信。”

凌昭道:“不过江湖骗子,骗钱罢了。”

皇帝大笑。

“我常常看着她想,她这样一个人,竟被,竟被那些僧尼哄得团团转。”

“真天下第一可笑。”

皇帝笑得咳嗽起来。

內侍忙为他拍背,又喝水。

待气顺了,皇帝摆摆手,內侍退到一边。

皇帝道:“来人,起诏。”

小内侍便去唤了当值的翰林来。

翰林动作麻利,纸铺开,笔蘸墨,凝神等着皇帝的谕示。

皇帝道:“着凌昭凌熙臣,进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

左庶子比左谕德还高一级,正五品了。

正常的情况下,詹事府庶子、谕德都常用来给翰林官转迁。眼下的情况,就是在给太子物色他未来的朝廷了。

翰林院的同僚羡慕地看了凌昭一眼。

凌昭再拜:“臣,领旨谢恩。”

待凌昭退下,皇帝又拿起那本奏折,细细看。

凌昭丁忧在家,除了为亡父编纂文集,还炮制了这份《论佛寺疏》,后世常又称——

《灭佛书》。

太后执政期间最为人诟病的其实不是杨元之流的权阉,因每代皇帝,都必用权阉。

太后最让人诟病的地方是她过于崇信佛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后的信仰导致大周遍地佛寺。

大量的青壮男子不事生产,大量的土地被寺院兼并且不向朝廷纳税。

在一些小地方,乡镇县里,百姓愚昧,信大和尚如信佛祖。一些“高僧”、“大德”裹挟着民意,公然干涉官员政务,包庇罪人,践踏刑罚律例。

后世记载这位病弱的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小小地爆了出了一点光彩——关闭大量佛寺,驱逐僧侣,由朝廷控制度牒发布权,收回土地,并剥夺了包括佛道在内的任何宗教的免税和免罪的权利。

虽然皇帝只是开了个头,实际的执行过程绵延了好几年。

在当时,亦发生了许多流血的冲突。信众的诅咒和谩骂再寻常不过。

但后世承认,这道灭佛令使得当时的朝廷收回了大量的土地,大量的青壮劳力回归土地。使任何神权都居于皇权之下,巩固了朝廷的权威。

读史者也情不自禁地假设:若给他一具健康身体,这个皇帝是否也能成为一代明君?

凌昭出了宫,时间尚早,还是上午,阳光明亮着。

凌昭上了马:“季白,她在哪?”

季白道:“在兴盛胡同。”

凌昭问:“咱们的宅子在哪?”

季白道:“在成方胡同。”

他道:“俱都在金城坊。”

凌昭便笑了。

因这两处地方在同一个坊里,实在离得很近。季白会办事。

如今公事解决了,该解决私事了。

他一扯缰绳:“走,去兴盛胡同。”

兴盛胡同的林府,林太嫔正和林嘉说孩子的事。

如今林嘉养了三个男孩,两个女孩,都记在了杜兰名下。

林太嫔在与她商量:“等过两年,再寻几个。都岔开年纪,一茬一茬的。寻上三四拨,这几个也该嫁娶生孩子了。他们生了孩子,咱们就有了家生子。自家从小养的才最忠心,强于半路来的。”

她道:“你自己,也该过继个身世清白的孩子。看看你姐妹里谁的仪宾有妾,生了庶子过继给你。以后继承你这一份家业。咱们再厚着脸皮去陛下和太子殿下那里求一求,便镇国中尉、辅国中尉求不到,给个奉国中尉也行啊。总好过庶子什么也轮不到。”

林太嫔说的,都是封给宗室子弟的衔。

奉国中尉是最低一等了,宗室六世孙以后,就都封为奉国中尉,不再世代降等。意思是奉国中尉之子,都可袭奉国中尉,不分长子次子。

也就是说,世世代代都是奉国中尉,都有禄米,饿不死。

这其实都是给宗室子弟的,但宗室女们也会去为自己的孩子求,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都铁饭碗呢,通常跟皇帝关系近的,也能求得到。只再怎样,宗室女也不可能给庶子求封。

林嘉虽是宗室出女,不算是皇室的人了,但她和太子、太子妃走得近,若为嗣子去求,最低等的奉国中尉应该还是求得到的。

林嘉道:“这个以后再说,不急。”

林太嫔道:“你也得有香火呀。”

林太嫔是先帝的妃嫔,以后入皇陵,自有皇家香火可以享用。就连宫娥杜兰,如今也有了。她便得操心林嘉的香火了。

林嘉嗔道:“我还年轻呢,过两年再想这个。”

林嘉的确年轻,林太嫔便不催她了。

因最好的,还是能自己有亲生的孩子。林嘉这样年轻,说不定什么时候能遇上一段好姻缘呢。

林太嫔也不强求她一定要嫁,只既然还年轻,就有许多希望,不必一头磕死了非要怎样怎样。

命运之无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老天要怎样,跟着走便是。

林嘉换了话题:“待陛下身体再好些,咱们就出去玩。”

原是计划着夏日里要带林太嫔去玉泉山避避暑的,谁知道皇帝就病了。

林嘉身份不够,给皇帝探病这种事根本就轮不到她。但她们两个人都深受皇恩,便闭门不出,在家里茹素抄经为皇帝祈福。

皇帝挺过来了,实在令人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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