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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219)

谢开言全身上下湿透,头发杂乱地披在苍白脸庞上,还挂着细小的螺蛳蚌壳,比海草更显难看。

句狸提着谢开言的衣领叫:“又不安生是不是?就没一个让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放开我。”

句狸冷笑:“你的心里就这么苦?除了死,再也想不起让你高兴的事?”

“我的脚很痛。”

句狸尖叫:“你脚痛了怎么了?有我心痛得那么厉害吗?好好一个人,偏生要活得那样冷!冷透心不说,还要带着我一起难受!”

谢开言的身子就着句狸的手劲被扯得摇摇晃晃。她稍稍抬了抬裸足,又有一抹血从划破的脚掌渗出,飘荡在水面上。

句狸低眼看到染红的海水,突然明白了过来。她猛地撤了手,掩面跪坐在水里,哭得昏天黑地。“小谢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其实很软弱的,见不得人家寻死寻活。我知道你那性子,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苦还难,都不说出口。可是我心痛啊,我和我哥不一样的,我完全懂你在想什么。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啊?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世上还关心你的人,行么?”

谢开言茫然站了一会儿,才知道将渔叉从水里捞回来,举到句狸眼前说:“我跌倒时还刺中了一条鱼,你的豆腐汤有着落了。”

句狸举拳捶着谢开言的裤腿,含着眼泪又笑了起来。

从此后,她们再也没有谈论过轻生一事。

句狸总觉生计紧张,变着方法哄谢开言外出赚钱。谢开言无奈地参加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约赌,最离奇的是骑着一种长脖子黑背羽的沙鸵鸟,一路颠簸着从南岸跑到北岸。可能是她与动物有缘,驯养几次后,那只叫做“空太郎”的大鸵鸟竟然成了她的朋友。

三月春曙日,扶桑贵族乘着蒲葵叶饰顶的槟榔牛车来海边祈福,一众侍女涌出纱屏帐,顿时裳袖随风飘拂,纷纭如霞彩,谢开言追着空太郎跑过,乌衣黑发闪入云裳中,片刻就没了踪影。空太郎伸着脖子嘎啊嘎啊地叫,壮硕身姿像是一个守卫者。她从一堆彩衣袖子里钻出来,扯过它的脖子,继续去追赶前面的浪人队伍。

四月贺茂祭,子规远啼,布帛扎染成山。京都皇宫辩官在牛车上系着向日葵,又在马脖子上挂着铃铛,齐齐驱赶牲畜们跑向神殿。一路上都有命妇、宫女手持梅花桃枝笑语礼拜,唯独跟着句狸进城来的谢开言,还是穿着乌衣披着长发,追在空太郎之后,阻止它去惊扰行人队伍。

句狸在发顶插上梅花簪饰,拖着长长的裙摆款款走过街道,公卿、殿上人在竹楼上观礼,见她姿色,用扇掩面轻声议论。她斜飞了一眼,保持得体姿态,继续朝前行走,心底却在怨恨谢开言不识时务,不知又钻去了哪里。往日的芸达者马车还停留在了原聚集地,她不费力地找过去,喜得班主一把拉住她,央她出席晚宴。

句狸单刀直入:“多少赏钱?”

班主伸出两指。

句狸眼睛一亮:“再带个‘半玉’出场,总能多添些酒水钱吧?”

可是班主一看走回来的新人雏儿,被称之为半玉的谢开言,失望得连连摇头。

句狸抓住班主,低声道:“听说藤原家的君公子也会来?你信我,这块半玉绝对是个宝,能帮我们教导君公子。”

暮色时分,皇宫清凉殿前6续搬来青瓷花瓶,插满许多枝五尺长的樱花,粉色升绽到高栏边。大纳言君藤原悟池穿着礼服端坐在殿前门户外的木板间,伺候着皇后的言谈。句狸随着一众馆艺芸达者远远站在庭阶花树下,细细瞧了藤原两眼,再对谢开言耳语道:“那名贵气的公子就是藤原家的小儿子,喜爱中原学识,曾经拜过几名远游至此的华朝人为师。可他太好学,提出的问题让师父回答不了,一怒之下,就将华朝人都驱逐出去了。”

谢开言抬头扫了藤原周身一遍,淡淡说道:“看他谦冲雅正,持君子之方,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句狸笑得心惊:“小谢有双慧眼啊。不如这样,等宴席散了,我将你举荐给他做老师,看他应不应。”

“他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

谢开言想了想,回道:“近两月的春会上我都见过他,同理,他也将我追逐太郎满街跑的样子看光了。试想,谁会愿意接受一个随性随行的女人做老师?”

句狸穿插往来于宴席间,妙语如风,引得公卿顾盼。她不费力地挪到藤原悟池桌边,替他斟满酒,举荐了谢开言。

藤原持着一柄细漆骨折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是她么?”

句狸一见他考虑的模样,笑脸先行塌了一边。

今晚的谢开言梳理好了双辫,收拾净了乌衣才站在了庭前。空太郎闲转了一刻,回到她身边,用粉色的短喙啄着她的肩膀,高兴地叫着。

谢开言从袖中抽出红布头套,替它端正戴上。空太郎转动脖子,向晚宴上的贵人们展示它所独爱的帽子。

藤原悟池随即持扇敲了敲手心,回答了句狸的问题:“不用她了。”

归程之上,句狸不住数落谢开言:“你知道东瀛有多少海客么?从明天起,又多了我们两个!叫你好好表现,争取博得君公子的好感,随后落定户籍的事不就简单了么?你倒好,带着傻鸵鸟丢人现眼,将唯一的机会也丢掉了!”

海客即外来流民,无东瀛国籍,也不曾列入当地户籍中,发饰服装与岛国人大不相同。句狸想安居在此地,一心盼着入籍京都,做个风光体面的上等人。眼见希望落空,她自然要责怪谢开言。

空太郎一路追赶,跑累了,跳入牛车上,将句狸挤到一边。

句狸拍着裙子拂去尘土,恨不得向大鸵鸟踢上两脚。

谢开言递过一块雪帕,淡淡说道:“你难道不知道鸵鸟容易生出轻生意图么?再骂它,它晚上就你去房前悬梁。”

正说着,空太郎一声怪叫,挨着句狸的裙子缓缓垂下了脖子,仿似醉死了一般。

句狸扯出裙摆,怒道:“一边去,死一边去。你们都不给我省心是吧,从明天起,克扣一顿饭!”

七日后,谢开言带着空太郎去海边捕鱼。一个身材矮小的带刀浪人骑马经过,叫道:“谢女子,谢女子,来渔场射鱼吗?”

“赌金多少?”

“二十个铜铢。”

谢开言摸摸随身布褡,为难地说:“没有。”

浪人稳稳盘坐在马背上,抱手说道:“你押上空太郎。”

空太郎突然转头朝句狸落脚的民舍跑,谢开言追上它,捏住它的脖子,拽着它跑到了渔场。

渔场里已有十九名浪人在列队候着,旁边观战的都是渔民、海客或是家眷。

射鱼比赛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参与者掌握弓箭技巧。长长的链锁拖在铁箭之后,磨损了力道,再扎入水中猎鱼,可想而知它的难度。谢开言看见肥白的鱼卷着花浪跃出水面,陡增动力,开弓射出两箭,拽上一条鲑鱼来。

空太郎与主人七日来一直过着半饥不饱的生活,此刻见肥鱼上岸,它也忍不住低头去啄鱼尾,将鲑鱼拖到脚边守着。

谢开言臂力不及浪人,战绩稍居第二位。正当渔场围观呼声越来越高时,突然从临海的竹栅栏外射进一簇簇飞箭,来势猛烈,径直扎入了人身,顿时让欢呼声来不及回转,就变成了惨叫。

谢开言抛下铁弓,搂住一名近处的孩子,就地一滚,带着他躲开了飞箭。她压低腰身滑步到空太郎后,拍背将它赶走。空太郎叼起一条小鲑鱼奋勇跑出渔场。浪人持刀冲向栅栏,海客抱住妻儿丧身于箭雨下。沙土染红,腥气透天,无知孩童来不及躲避,径直扑倒在谢开言跟前。

谢开言双臂贯力,抢过两名女孩,将她们抛出围场。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栅栏沙地那边传来,较之谢开言所处的景况,已经算是安全之处。浪人们在前方一个个无声倒下,附近结集的部落海客听到惨叫,火速赶来,发觉战船上的攻击力太强,脚步迟疑了,有些逡巡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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