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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220)

谢开言使出身法蹿到平时已熟识的大叔旁边,快速说道:“我去搦战,吸引火力,你们趁机下水凿船。”

大叔回头,看见余下的人没有跟上来,呼喝道:“幕府在杀我们的孩子!犹豫个什么?是男人的跟我上!”

谢开言捞起一柄长刀,起步跑上舀水的竹车长臂,再借力腾起一跃,如猿猴一般径直扑向了海面上的战船。

船上的幕府武士突然遇见一个不怕死的、海客装扮的来袭者,纷纷躲开她长刀的锋芒,持弩箭射杀她。谢开言使出平生之所学,尽数拨开箭矢,怒战一众武士。与她一条战线上的海客、浪人相继下水,凿穿木船,在水底激战。海面上翻滚着大片的血水,火星溅落四处,又烧着了战船残骸。

另有两艘战船赶来,张开强力弩弓,无情射杀水底的抗击者。较之以前,海水里的血腥气更多了。谢开言耳边满是孩子的呼号、大人的嘶喊,还有幕府武士张狂的笑声,她将刀尖劈上声源处,撒下一蓬血花。

“活捉那海客!”督战的旗本下了命令。

大批武士持刀向谢开言跃去,谢开言处境堪忧。她站在最高处,捕捉到令声从何处来,运出十成力,射出雷霆一箭。羽箭带着流光疾驰,径直钉上旗本的咽喉。

一箭一命,无从躲避。

更多的武士呼喝着攀上战船帆架,谢开言开弓疾射,用完所有箭矢,立毙九人。她抬头看了看战船四周翻滚着的大片血花,眼里带着无奈的伤感,纵身扑向大海。

火海、血水、红沙、焦木、腥风。

一场围剿战后,渔场只剩下了一具具倒地的尸骨,半个时辰前,笑着的推搡着的那批人,尽数瘫软在沙滩上,肚破肠流,惨遭戮身。

谢开言从水底爬出来,拖动一具具尸体,将他们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火化。

火光映红了渔场的天空,晚霞躲藏了起来,不忍直视世间的惨况。

谢开言驾着小渔船出海,抓起此刻在怀中融于一起、毫无差别的骨灰,一把把撒向了水面。渔船那头,躺着奄奄一息的熟识大叔,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谢开言亲手埋葬了近百条人命,其中,有他的亲人和朋友。

谢开言突然听到大叔在说什么,凑过去一听,是一句模糊的话。“谢家妹子……朝前走……去大隅海峡……找令羽村……他们的箭术……箭术……跟你一样厉……”

谢开言给大叔喂了一些水,忍痛问道:“刚才那些武士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任他们打杀?”

大叔竭力喘息:“没有户籍的……只能留在萨摩郡……我们这里……是最后的部落……杀我们的……土佐幕府……得势……能抗击皇廷……皇廷铲除不了……我们……我们……没地方跑……死得冤……”

话音一落,再也不动了。

谢开言替大叔阖上眼帘,站起身鞠躬施了一礼。她环顾四周茫茫水面,还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暖风,突然意识到,尽管她走了这么远,其实都不曾找到过一方净土。

她将小船留给了大叔,心里默念一段经文,送他飘荡至远方,再返身游回渔场。

句狸跟着报信的空太郎赶到了海滩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棍子。看到浪花里钻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才抹干眼泪,向前跑去。

“我要走了。”**的谢开言站在霞彩下向句狸道别。

句狸咬唇:“去哪里?”

谢开言勉强笑了笑:“你曾说过,只要朝前走,就能寻到桃花源。”

句狸急拉住谢开言的手:“难道你知道那个地方了么?令羽村?”

谢开言点头应是,再慨叹:“今晚才第一次听说,除我谢族之外,还有擅射之人。”

句狸看着谢开言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现在去,我觉得时机刚好。”

“为什么?”

“先前你一心寻死,决计不会发现老天其实给你留下了希望。现在找去,一定会心存感激的。”

天明,句狸拒不回答谢开言所提的问题,也不同意任何要求,撇下谢开言,一个人带着空太郎先走了。

谢开言已经习惯于没有告辞的离别,摇着一条小渔船,飘飘荡荡驶向大隅海峡。天气和畅,暖风扑面,不费多大力,她便登上了一座岛屿。沿着绿色藤萝山道朝前走,瀑布入溅,水声激越。时有鸟雀婉转啼叫,与风声交错,跳跃在渺渺树尖。她四处观望,找寻声源,只觉铺天盖地的都是那种欢快调子,阳光不禁也活跃起来,透过树梢撒落在她的肩膀之上。

谢开言顺着水流来到两壁悬崖前,道路已经断绝。她费力攀援上崖壁,抓住藤萝,灵敏地朝前一荡……

眼前出现一片灿烂的景象。

阳光下,屋舍井然,阡陌纵横,炊烟拂过柳梢,惹得看门的黄狗一路追赶。

原来在悬崖峭壁之后,真的有一处安静的桃花源。

谢开言乘着藤萝的晃荡之力,决然放开手,如蝴蝶一样翩跹跃下山林。待她站定,身旁已有一名乌衣长裤的青年人快步走近,抬手作揖道:“大小姐。”

谢开言转头,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禁动容:“谢七?”

谢七长躬身,持重说道:“见过大小姐,等了那么久,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谢开言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仍然站着一道瘦削的乌衣身影。她才能相信,原来他是真的,不是她所听说的故事。

谢七,谢族刑律堂排行第七的乌衣领袖弟子,在数年前的金灵之战中,带领五千族人抵抗华朝的三次强攻,直杀得箭绝弓折,最后才与众弟子举身投入乌衣河中。

他们的事迹,至今仍在华朝流传,春秋史册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可是,他们是怎样存活下来的?

谢七解释道:“那日血战,我族弟子投河报国,乌衣河水将我们送到了东海中。海上生风暴,卷起一股潮浪,推动我们飘向了远方。待我们再醒来时,已经扑倒在海峡沙滩上,只剩下了几百人。我连忙招呼其他手足打捞还没绝气的孩子们,又造船到处探访,终于找回了其他的一批人,凑在一起,大概有一千数目。我想老天不愿绝我谢族,所以就带着这一千弟子重新造出一个村子,远避众人耳目活了下来。我听说南翎……已灭,索性断了回去的心思,一直隐居在这座小岛上……可是没有想到,大小姐真的找来了……”

谢开言站在树下迟疑未答。她的记忆所剩无几,往事在她头脑中慢慢地消磨掉了,直到最后失去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记得她似乎画过很多人的绣像,至于那些人长得什么模样,现在回想起来,也只剩下了一个大概的影子。她认出了谢七,只是因为谢七的脸太过消瘦,与她牢牢记住的、不想忘记的叔叔的脸形似。

她依稀还记得,完成所有绣像的第二天,就不见了画册的踪影。她没有想过去将它寻回来,如同丢失的记忆一般,她只认定了一个道理:既然强留不住,那便是无缘再见。

她对于族人的感情,却是不一样的,尽管她已经忘记了他们的长相,但是骨子里的执念会引导着她,再次与他们相认,与他们同进退共存亡。

就在谢开言理清思绪静立树下的片刻,一拨拨的乌衣弟子从屋后、篱笆外、田埂下涌出来,像是水流一样向她跑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

远远地,他们就唤道:“大小姐回来了!”

谢开言看着乌压压的族人,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突然觉察到,其实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

她极快低头,向他们躬身施礼,诚恳道:“我已经记不得往事,只记得心内应该存着歉疚,现在受各位手足礼待,实在是惭愧。”

迎接她的却是一次整齐的拜谒仪式。近千名乌衣子弟齐齐单膝下跪,跪在她身边,安静地低首。谢七扣手道:“大小姐带领亲信剿灭狄容、拥兵石城、平定三宗叛乱、助北理皇帝登基等功绩,我族弟子已尽数知晓,这诸多往事可作表证,大小姐从来不曾遗忘谢族风骨,也不曾辱没谢族颜面。因此除了大小姐,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等心悦诚服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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