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迁徙(28)
以前跟鲁森经常去逛的那间小超市,现在已经扩建成三层的大型超市。
双手收在大衣口袋里,下巴藏在围巾处。
张梓游站在人来人往的超市外廊下,心里有些空荡。
人们在不理智的时候,就会拼命浪费有限的时间,比如现在——即使没打算买什么东西,他还是推了辆购物车,能在这里耗多久、他就准备耗多久。
超市二楼是食品区,有一块区域摆满了糖果。
张梓游推着车慢慢看,目光触及到那种包装熟悉的巧克力豆。
在五华念初中那会儿,他跟鲁森最喜欢吃的那一种。
一整个系列全都有,静静地躺在货架上。
如同行将就木之人,神情温柔而怜悯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
张梓游垂着眼睑看这些巧克力糖果,不敢伸手去碰,扶着购物车的手指指甲盖泛白。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了。
连超市里的音乐都在惩罚他。
[……我面无表情/看孤独的风景/我黑色的大衣/想温暖你/日渐冰冷的回忆、走过的生命][失去你、爱恨开始分明
失去你、还有什么事好关心
失去你、泪水浑浊不清
失去你、我连笑容都有阴影]
[跟夜风一样的声音/心碎得很好听/四周弥漫雾气/我在空旷的墓地/老去后还爱你……]他疼得想发疯。
3
记忆以光速闪回脑海。
在我跟evon彻底闹僵之后,老太太适时地带来一个消息:我们的生身父母在中国广东。
鲁森,你知道那一晚我有多感慨吗?
我跟最好的哥们说:“听着,我也将是一个有归宿的人了。”
回国那天天气真好,一如你我的心情——满怀期待,准备被爱。
老太太带我们回了梅州,她说这地方山清水秀,适合养老,等以后我们被父母带走之后,她就可以留在这里终老。
我说,你可真傻,一个人怎么终老?我会养你。
可是鲁森,最后我抛弃了她,以我的方式抛弃了她。
4
在梅州等待父母前来的那段日子,我曾得到过纯粹过的快乐,我曾认为人生就以这样的状态度过也无不可。
即使客家话那样拗口难学,即使没人来帮我开家长会。
5
鲁森,你觉得我是个聪明的家伙吗?
那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找到那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的答案了。
——人一定需要父母吗?
需要吗?嗯?
连微小的梦幻都被破灭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变得暴躁易怒不可理喻——这是这些年来我为自己寻找到的最合理的借口。
鲁森,那一天呀。
你父母过来把你接走了。
难怪你跟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原来你父母不是我父母。
原来我们不是亲生兄弟。
原来你不是我的小天使。
你投向温暖的家庭怀抱,那我该何去何从?
我本以为,就算一生流浪,我们也可以相依为命。
是不是特他妈讽刺?
天使去人间,恶魔坠地狱。
我想我彻底成了一无所有的家伙。
6
他们一开始领养我们时,就说你和我是亲兄弟。
这一点从来没人怀疑,也没人否认。
可是你看,那天老太太在你父母面前的反应,显然一早知情,知道我们并无血缘关系。
7
人生那么漫长,谁都有忘却的理由。
可是我一直没能忘记,那天老太太跟我说:“只有你才是孤儿。”
也许是太尖锐太阴毒,这句话似匕首般锋利冰寒,闷声插入年少时的心脏,真他妈疼。
为什么要骗我这么多年?
为什么要让我满怀希望地回来?又让我被抢光一切心灰意冷?
有试过眼泪盛在眼眶里流不出来的感觉吗?
那种时刻,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有两重身影,令人痛苦的事物不减反增。
无论是那盘下不完的棋;
还是那只离我而去的天使;
或者是那个被残忍破灭的littledream。
一个人越想哭,世界越是习惯性欺负他。
8
我觉得我永远折腾得起,如果只剩下我自己的话。
所以我可以离开她,离开一个满口谎言的老太太。
即使是在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身处异国的十五岁。
谁害怕过流浪?
我时刻准备着。
9
在酒店打工,在网吧帮人打游戏,那两个月根本不想说话,不想跟人交流,只是麻木地想要养活自己。
跟自欺欺人一样,愤世嫉俗也是一种绝症。
少年人的心性足以烧光所有难堪。
你一直给我写信,我一直不想看。
因为你抛弃了我,我们不再是同一种人了。
或者说,我没有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