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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12)

醋是从亚东亚大商场里流出来的,我看见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亚东亚大商场门前五彩缤纷、鼓乐喧天,一队穿米黄色旗袍、身披金红色绶带的姑娘正在鼓乐的号令下翩翩起舞。一条上边写有巨奖!!百万大酬宾!!!字样的巨幅高高地悬在她们头上;她们身后是一辆同样缠了金红色绶带的豪华小轿车,轿车很舒适很傲慢地在一个圆盘上卧着,女孩们却不停地扭动屁股,一时扭过去亮出百万大酬宾,一时又扭过来亮出亚东亚大商场,一时又把那豪华轿车的绶带高举在头顶上……我看见了,我看见滚动的醋流正在分吃女孩们的屁股,女孩身上爬满了小白虫,从醋里流出来的一条条小白虫正在蚕食女孩们的屁股。女孩们穿得很薄,女孩们穿得太薄了,女孩们被一重一重的醋流包围着,女孩们无处可逃,女孩们不得不让小白虫蚕食她们的屁股。

这时候,高音喇叭里传出来一个巨大的声音,那声音像网一样从天空中撒下来:买吧!买吧!……

车开的时候,女孩们还在扭,女孩们扭动着一幅幅骨头架子,她们只剩下骨头架子了。路上到处都是小白虫,一天一地的小白虫……

当车行到纬三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我曾经呆过的学校。原来校园很大,校园里有花圃和运动场,一个很大很大的运动场,运动场里有过我的笑声。我看见了我过去的笑声,我的笑声镶嵌在一个砖缝里,我的笑声被水泥固定在一个砖缝里,不久的将来(这里正在建一个新的商场,等商场建成的时候),我的笑声会被一个人踩在脚下,那是一个胃里没有粮食的人。现在人们的胃里还存有旧日的粮食,还是粮食人。学校已经很小很小了,宽大的校园如今成了窄窄的一片,学校被醋流冲垮了,醋流把校园四角切成了一份一份的,一份给了银行,一份给了商场,一份给了鱼市,一份给了宾馆。学校周围尘土飞扬,到处都是锯和夯的声音,学校四周响彻着电锯、木锯、电夯、木夯的声音,刺耳的锯声夯声覆盖了整个校园……在锯和夯的声音里,我看见了我过去的老师,我的老师丫站在课堂上,尖脸变成了圆脸,老师脸上有肉了,老师脸上多出了不少肉褶儿。手里拿着粉笔的老师像大师傅一样,上半身子白下半身子绿。老师的肠胃已经开始绿了,老师的肠胃已经变成了绿色的肠胃。老师哑着嗓子喊:谁家有'刨可贴'、'草珊瑚'?我听见我的过去的老师在锯声里声嘶力竭地喊:谁家有'创可贴'的举手!我看见学生们很踊跃地举手,学生们一个个把手举起来,而后准备回家让家长去购买创可贴。老师一边布置创可贴,一边推销《语文学习报》,一边又介绍预防治疗近视眼的明目器……老师诚恳地说:同学们,学校已经没有阳光了,学校里的阳光被周围的建筑吃掉了。为了你们的眼睛不受损伤,请购买太阳牌明目器。太阳牌明目器不贵,一副才四十八块七毛六分钱,回去都给家长讲一讲,从速购买八折优惠。学校没有赚你们的钱,学校没有赚你们一分钱……老师的心上插着一根钉子,老师说话时,我看见老师心上钉着一个钉子。老师的心上上了很多的麻药,老师不怕疼,老师一点也不疼,老师笑着,老师很喜欢在自己的心上钉钉子。老师一边在心上钉钉子,一边在心上喂麻药,老师已经学会喂麻药了。这枚钉子有麻药喂着,用麻药喂出来的钉子刚刚生锈,钉子周围有绿色的锈斑,还有淤血,紫颜色的淤血,淤血和锈斑已经有机地连在一起了。老师讲过的,这叫珠联璧合,这是不是该叫珠联璧合?

报上说,在新的时期里,人们要学会使用麻药。

四月七日夜

我知道新妈妈要害我了。

我已经知道新妈妈要害我。

中午的时候,我刚刚回来,新妈妈就要我喝八宝粥。新妈妈说,这是亲亲八宝粥,还有一罐,给你留了一罐,你喝了吧。新妈妈脸上突然有了喜悦,桃红色的喜悦,这喜悦来得太陡了,这喜悦太真又太假,这喜悦包藏着一个阴谋,我断定这是一个阴谋。这证明她要下手了,她要害我。她一定是在八宝粥里下了毒药,她敢下毒药,我知道她敢下毒药。我看出她的笑里藏有刀片,外边裹着一层绢花的刀片,桃色的绢花里裹着锋利的刀片,笑也能杀人哪,我知道笑能杀人。谁的笑会是一丝一丝的?只有新妈妈的笑是一丝一丝的,是红萝卜做出来的一丝一丝,红红艳艳的一丝一丝,甜是甜,就是里面包藏着毒药。她怎么会对我笑呢?她怎么可能笑呢?她肚子里有那么多的黑气,她肚子里淤积着一团一团的黑气,黑气在她的胃里横冲直撞,她能笑出来么?她的笑是一种武器。我都看出来了,她是瞒不了我的。这罐八宝粥我是不会喝的,我决不喝。

傍晚吃饭时,当着爸爸的面,新妈妈又逼我喝八宝粥。新妈妈说,你把这罐八宝粥喝了,这是特意给你留的。我就是不喝,我坚决不喝。为什么非要我喝这罐已经打开了的八宝粥?我早就看出来了,八宝粥是打开过的,我闻到气味了,我闻到了毒药的气味。毒药的气味就是这种腥腥甜甜的气味,我曾经听一位医生说过。我怀疑爸爸也参与了这个阴谋,爸爸很有可能参与这个阴谋,现在到处都是阴谋,在城市里,人活成了阴谋。爸爸为什么也假惺惺地劝我?爸爸说:喝吧,喝吧,叫你喝你还不喝……她他们都讨厌我,我知道她他们都讨厌我。

我把那罐八宝粥偷出来了。***我装着要喝的样子,趁她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那罐八宝粥偷出来了。我把这罐八宝粥喂了邻居家的小花猫,那是陈冬阿姨家的猫。陈冬阿姨家的猫常常从对面楼里偷跑出来,我在楼后悄悄地扑住它,让它喝了这罐八宝粥。小花猫好吃甜的,可它没喝几口就死了。它仅是嗷嗷地叫了两声,打个滚儿就死了。可怜的小花猫,它是替我死的,我的怀疑在它身上得到了证明。它死的时候还睁着两只眼睛,它的眼睛很湿润,它那很湿润的眼睛里泡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一个露水珠一样的小人儿。我知道那小人儿是我,那小人儿就是我。我看见小花猫的魂灵了,我看见了小花猫的魂灵,小花猫的魂儿是一张纸,一张薄薄的纸,它的魂灵在空中飘着,它的魂灵一边飘一边说,它得找一个地方,它得重新找一个地方。我能听见,我都听见了。我还听见它那死了的身子在说话,它说,它看不见天空了,它说它想再看看天空……

小花猫死了,小花猫为我而死。小花猫一死,我就变成猫了,我看见我变成了一只猫。

夜里,我瞪大眼睛,想扑一只老鼠。我很想扑一只老鼠。我不吃它,我不会吃它,我只想跟它说说话。老鼠也可以和猫说说话。猫同志,老鼠同志,坐在一起说说话。猫同志说,咱们开个会吧?老鼠同志说,好哇。猫同志说,你先讲吧?老鼠同志说,你先讲,你先讲。猫同志说,大家都是同志了,谁先讲都一样。

好吧,我先说。我说一点吧,老鼠同志,你住的地方太简陋了吧?住那么小一个地方,又不见阳光,是不是搬到上边来一起住啊?我看还是搬到上面来住吧。老鼠同志说,我住的地方么,小是小了一点,不过,很暖和。大家都是同志了,搬上来也可以,不过,猫同志,你是不是该换换口味了?猫同志说,这个问题嘛,好说。我早就换口味了,我现在改喝牛奶了,我天天喝牛奶……

正谈得好好的,倏尔哧溜、哧溜都不见了。猫同志、老鼠同志都不见了。它们听到了人的声音,是人的声音把它们吓跑了。

我知道是谁的声音,我知道它们害怕谁的声音。我听出来了,那是新妈妈在说话。新妈妈又在给爸爸上课哪。新妈妈是爸爸的教授,她一来就成了爸爸的教授。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承认,旧妈妈跟她是无法相比的。新妈妈的话是有颜色的,有很多颜色,新妈妈的话五光十色,新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能勾人的光线,带七种颜色的一棱一棱的光线;新妈妈的声音里还有一种甜点心味,那是一种玫瑰色的加馅小点心,那种连末末都想吃下去的小点心,藏有迷药的小点心;那话里边竟还藏着虫,白白肉肉的小虫,小虫身上是透明的,里边有一个樱桃样的红点,鲜艳欲滴的小红点……每当她给爸爸上课的时候,我看见爸爸身上的毛孔就张开了,我看见爸爸变成了一个刺猬,一个毛刺猬,刺猬奓开全身的毛孔听她说话。刺猬是用身子去吮的、刺猬用身上所有的毛孔去吮吸她的话,这时候刺猬又成了一个木偶,只有毛孔是活的,毛孔在与那勾人的光线对接,毛孔贪婪地依附在那白白肉肉的小虫上,一点一点地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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