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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13)

爸爸和新妈妈是在舞厅里认识的。我知道他她们是在另一座城市的舞厅里相遇的。在那座城市的舞厅里,他们并没有跳舞,是他们的心在跳舞,他们的心相隔八个茶几、六个沙,跳着跳着就跳到一块去了。那时候爸爸和旧妈妈还没有离婚,可爸爸的心已经开始跳舞了。在有红蚊子的季节里,人人都想跳舞。那时候,世面上刚刚流行红蚊子音乐,红蚊子音乐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到处游荡,红蚊子音乐虚无缥缈却又无孔不入,使人们不由产生一种赤身**的**。听了红蚊子音乐的人不由得想脱衣服,人们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脱到不能再脱的时候就去跳舞,人们是不得不跳舞。报上说,裸露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时代到了该裸露的时候,人们也需要裸露。爸爸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新妈妈的信号,新妈妈相隔八个茶几、六个沙向他出的信号。新妈妈的信号一往无前,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新妈妈的信号在红蚊子音乐的伴奏下,蛇动着舞蹈曲线一扭一扭地向爸爸走来。爸爸没有抵抗能力,爸爸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爸爸也身子一扭一扭地迎了上去,爸爸欢乐无比地向红蚊子音乐投诚。那个夜晚是个遍撒迷药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爸爸成了一个婴儿,爸爸成了新妈妈手中的婴儿。爸爸本是去开会的,爸爸到那个城市里参加一个与税务有关的会议,与税务有关的会议是很豪华很奢侈的会议。在这个会议组织的舞会上,爸爸和新妈妈相识并成了她手中的婴儿。新妈妈把爸爸装进一个透明玻璃管里进行了很多次化验,化验之后新妈妈才确定了她下一步的行动。

我看见了被装在玻璃管里的爸爸,爸爸在玻璃管里化成了一小撮土,含碱性的土,那一小撮土在玻璃试管里呈阳性反应。在阳性的反应里,这撮土有了极为宽阔的背景。这背景连缀着一块黝黑的土地,连缀着一种涩中带腥、腥中有甜、甜中有苦的气味。新妈妈一定是化验出了这种气味,这种气味与新妈妈身上的气味极为吻合,新妈妈一边追逐城市一边追逐气味,新妈妈要的就是这种气味。新妈妈说:这是一种涩格捞秧儿味,她要的就是这种涩格捞秧儿。我不知道什么是涩格捞秧儿,也不知道哪里有涩格捞秧儿,我仅是看见新妈妈这样说。

我说过,新妈妈是一条蛇,新妈妈是一条小花蛇。她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心中昂着一个蛇头,一个直直昂着的三角形的蛇头。爸爸心上也有蛇头了,爸爸心上的蛇头是伏着的,他心上有一个伏着的蛇。新妈妈正在教他,教他把蛇头昂起来。新妈妈说,先微笑,必须先微笑,把微笑罩在脸上,而后全身运气,使肚里的黑气运作起来,形成力量,一股仇恨的力量,把仇恨运作得像铁一样坚硬,顶在微笑的后边,然后去勾那蛇的头,那蛇头就会昂起来了……

我很害怕,我确实很害怕。

四月九日

我现了一个秘密。

新妈妈时常说她舌头疼,她说她的舌头有点疼。我知道是为什么,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每当爸爸上班之后,新妈妈就开始化妆了。新妈妈坐在镜子前,用很长时间化妆。新妈妈总是给自己戴上一个面具,一个小女孩样的面具。新妈妈戴上小女孩的面具在镜子前扭来扭去,从各个角度偷看自己的化妆效果。她在镜子前面做出很多微笑,我偷偷地数过,她能变出九种微笑的姿态,有玫瑰红的,有翡翠绿的,有蔷薇紫的,有昙花白的,有牡丹黑的,有葡萄黄的,有杏仁红的……她一种一种地在镜子前面进行试验,在各种微笑里选出一种来,再把其他的装进衣兜。她的衣兜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微笑和各种各样的面具,我知道她的衣兜能装很多东西。而后新妈妈把身上穿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赤条条地站在镜子前面,白亮地扭动一番,在身上涂一种有蛇味的雪花膏,我知道那是迷药。

涂了之后她再换上鲜艳的内衣,新妈妈在出门之前总要换上一件鲜艳的绣花内衣。接着,她再用桃花针扎我一下,扎了她就出门去了。我知道,她是要把我钉在屋里,每次出门她都先把我钉在屋里。

新妈妈每次出门走的都是同一条路线,我能看见新妈妈走的路线。新妈妈走的路线留下了印痕,那是一条湿润的白色印痕。

那条印痕通向一个个台阶,一道道门廊,最终走向一个有很大很大房间的a楼。新妈妈走的所有的路线无论转多少弯最后的终点都是a楼。在那栋a楼里,新妈妈按响了门铃。门铃响过之后,迎接新妈妈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老人,是一个五十来岁很强壮很体面的老人。那老人身上有老虎的气味,我在那老人身上闻到了老虎的气味。老虎笑着把新妈妈迎进去,老虎很温和地对新妈妈笑着,笑着把新妈妈迎进了一个十分豪华的房间。在那个豪华的房间里,新妈妈先是坐下来。戴着面具的新妈妈坐下来歇息片刻,喝一杯紫红色的热水,而后新妈妈就站起来了,我看见新妈妈站起来,把舌头喂进了老虎的嘴里在那栋a楼里,我看见新妈妈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舌头喂进老虎嘴里。新妈妈勇敢地把舌头伸出来,让老虎去咬,我看见老虎的牙齿在新妈妈的舌头上出兹啦、兹啦的锯一样的声响。锯声里夹着喘气声,老虎的喘气声像鼓风机一样响着。我还看见了新妈妈的笑声,新妈妈的笑声像浪花一样在房间四壁冲荡,新妈妈的笑声有一股葡萄味,新妈妈笑出了一珠一珠的葡萄味,那房间的地毯上到处都是滚动着的葡萄。这时候新妈妈的脸很红,新妈妈的脸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我看出来了,新妈妈很疼,新妈妈一定很疼。可新妈妈依然在笑,新妈妈笑着、笑着、笑着……这时,我已经看不到新妈妈了,新妈妈把自己化成了一个小舌头,一个灵巧的桃红色的舌头,舌头在老虎嘴里四处滚动、上下翻飞,舌头在一个个牙缝里跳动,时伸时缩,时进时退,就像一个舞蹈着的小精灵。小精灵在一个长满牙齿的舞台上做着各种形态的表演,我看见小精灵一边表演一边说:我要得到的,我一定能够得到!

我知道,新妈妈把她的舌头卖出去了,新妈妈每天都出去卖舌头。***

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新妈妈回来后,总是先洗漱一番,她是要把老虎的气味洗掉,我知道她要把老虎的气味全都洗掉。她还匆匆忙忙地换下走时精心换上的内衣,再把平时穿的内衣重新穿在身上。在脱和穿的过程中,新妈妈肚里的黑气也在跌荡起伏,这时新妈妈的肚子就像火山一样,翻卷着一股股黑烟的火山……新妈妈还一口一口地吐唾沫,她几乎都要把肠子吐出来了。等新妈妈把所有的痕迹都打扫干净的时候(她总是一点痕迹也不留),她才把脸上戴的面具摘下来。她摘下面具脸上就没有内容了,新妈妈一摘下面具就成了一个很疲惫的女人,她的疲惫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这时她的心很凉,她的心一定很凉,她的骨头缝里冒出的是一丝一丝的凉气。她横躺在沙上,人就像僵了一般。这时就可以看清她是蛇变的了,一条僵硬的盘曲着的花蛇。也就是片刻吧,片刻,新妈妈就又重新活过来了,她脸上重新有了内容,有很多很多的内容。一股红色的气体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游走,在她的脸上游出了光鲜和亮丽,游出了火爆爆的春色。我看见她的心也硬起来了,注入红色之后她的心像铁一样硬。我听见她的心在说:没有谁能阻挡我,谁也不能阻挡我。而后,她又重新戴上面具,这是一副装饰性很强的面具,一会儿能变一个样的面具。她戴上面具等着爸爸下班回来……

新妈妈为什么要背着爸爸出去卖舌头呢?

四月十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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